至微小的原子、粒子、奈米，也自有其緣起及生滅。

短，涵容到最飽合，是文學的一種極至。

小津安二郎始終就用小事當題材，《東京物語》至今仍是全世界數百個導演公認的最佳影片第一名。

1

媽媽梅珍、女兒馥華以及馥華的輪椅三者是一體的，結構成一座會移動的藏有玉石、草木澤潤青翠的小山丘。

她們常常應邀去分享生命的故事，梅珍的語言加上馥華使用電子輔具以額頭敲出字句，一起對世間有情訴說快樂在於思想不在環境；馥華只有聽覺，從二十年前那場因別人的過錯釀成的火災之後；每次她們演講結束響起的掌聲總是特別結實、特別密長。這是大事，她們生命裡有太多大事。

梅珍說，去校園，有記得也有被忘記在校門的導引接應，這一場，她們來到海邊的清泉國中，是校長親自在校門口守候。

二小時的演講，梅珍用三十秒說了一件小事：有一次幾個國中生一邊小心推輪椅一邊不斷相互叮嚀：「不要讓馥華姐姐的腳拖在地上、不要讓馥華姐姐的腳拖在地上。」這時候，她看見善良的小種子，正飛落在柔軟的心田。

和聰明、才能、優秀站在一起，善良，實在貌不驚人，但是世事一番劫轉變，歧亂異質得令人瞠目結舌，善良，多麼純美皎然的初起，荷芰娉婷出水前，落入軟泥的一粒淨白無垢的種子。

一切都安住在一念動機，無論話語多微薄，行為多渺小，一滴水，落在大海，將永遠不會被蒸發，直到大海枯竭。

2

母親當了好長一段時間的獨居老人，彼時，我使盡全力，企圖爭抗生命意志接受極限試煉，根本無力關顧住隔鄰城市的年邁母親。而他必定直接間接聽我說過母親自理三餐的簡省輕忽吧，從有一天起，他天天中午送便當給我母親，一直到母親病倒才止。

小事，我正好管理學校的團膳，剩菜剩飯，我騎車回家順路啊！他這樣說。

一天、二天的，有些交情的人或許都可以勝任，天天，就不只是交情；回家是每個人心中的一直線，再怎麼順路也還得特別拐個彎專程踅一下，母親在家，他們開門一照面歡歡喜喜，母親剛好不在，他就將便當放在門口的鞋箱上，母親一提起這事就呵呵直笑，我則舒坦於至少母親一天能有一餐穩當像樣的魚肉飯菜。

後來我從他妻子口中得知，他經過母親家門有事沒事都習慣溜一下眼，有時他中午有飯局，也會在一結束後比平日時間稍晚送便當去母親家。

母親逝世那一天，他回去告訴妻子：「石媽媽家有事，門口看來怪怪的。」

母親離世六年多，門口一只舊鞋箱上頭間或放著一個裝有便當塑膠袋的三樓透天厝也早賣給了別人，他與我和所有浮世眾生一樣，各自順由自己的人生因緣一路向前，時日一久，就消失去再三重提一件人事全非微星記憶的絕對必要，我若再提起會如何？「那個葉老師」母親一逕的笑，他摩托車一停，拎著塑膠袋走進騎樓喚「石媽媽」，我一說謝，他就說：

「小事，我正好管理學校的團膳，剩菜剩飯，我騎車回家順路啊。」

3

西川滿和西川里有關連嗎？一點都沒有。

西川滿（一九○八─一九九九）是台灣日治時代的作家、藝術家、裝幀專家，在台灣成長、求學三十年，作品以台灣的歷史與風土為題材，文學風格浪漫、耽美，他稱台灣為「華麗島」，對台灣有很深的感情。

西川里，我居住的社區，台中之南，古名「半平厝」，半間房子的意思。文獻記載：

「清朝末年霧峰林家後代，當時官拜中路統領（相當於中部軍區司令官）的林朝棟曾經在此開設租館，租館的建築物後來倒了一半，所以此地便順理成章的以『半平厝』為地名了。自清朝以來，居住在西川社區的居民以種植蔬菜佃農居多，是早期批發市場的主要供應產地之一……」

遙揖柳川、近偎麻園頭溪，西川里的確有河川，而且水文甚豐富，但打響西川里的是鑼鼓鎖吶小鼓吹──全國知名的古禮迎親隊伍，西川里於焉而有鏽球彩樓、新郎街、四句聯牆、花轎電箱，社區打出的口號直下就是「鴛鴦水鴨住西川」。

比之都會大台中，西川里真是純樸小庄腳；比之作家、文獻、社區營造這些大事，「居住在西川社區的居民以種植蔬菜佃農居多」，屬沒人入眼的一樁小事。

但就這樁小事，無論溪邊或牆頭，雞冠花或九重葛，西川里的花，總是特別豔而明、大叢而有力，春天一到，錦葵、蜀葵、橋頭芙蓉花亮湛湛的碗口般開，真是不得了的眼花繚亂，滿眼是花，彩光流晃，襯著沿溪一整排新綠絨絨透光亮著的小葉欖仁，天空假如藍得不夠猛會顯得稍有歉意，因為撐不起可愛小西川這一片錦春好畫幅。

秋天，沿溪還再加它一整排張燈結綵台灣欒。

二○一二年夏天，西川滿的文物在他最愛的台灣展出；佃農被工商業汰取，迢遞光陰用最豐美的花樹護愛家園，兩者都讓此生遇合過最美好的那段因緣流長化遠，形式不同的成為一種淡淡靜靜的存有，生命不滯不礙，意義更為悠遠。

就因為這樣吧，華麗島和新郎街、西川滿和西川里本來是一百八十度，是我自己，天天走在溪邊，很私我的小小滿足著他們的新聯結───花滿西川。

4

馬克杯上印著一群嘰嘰啾啾的小雞，毛絨明黃色前嵌上三張照片，老師從背包裡拿出來放桌上，眼眉已有喜色，另一位老師一看，輕呼出一個名字「ww」，兩人就對著杯子連聲「好可愛」、「好可愛」。

她們說是同學幫ww做的，我問ww很高興吧！

不可能的，她們異口同聲。ww多重障礙加自閉，高職二年級，但認知程度還不到因為擁有一個印有自己影像的杯子而開心，更不用說去體會人與人之間難得的溫暖善意，但同學已習慣照顧他，全班每個人都做自己的杯子，他們不會漏過他。

班上同學都很懂事，隨班助理老師的心力都放在照顧ww，而大家都知道，ww最敢盧的人就是助理老師，盧起來的ww真的很厲害。

這兩位特殊教育老師說：「不過，ww有進步耶」，一看見別人臉上的眼鏡就伸手去摘原也是他的固著，老師一直教他不可以這樣做，「現在，他這動作少了很多，有時手會停在半空中，然後就縮回去了。」兩位老師喜孜孜的說，然後秀出手機裡一張照片。

ww側著頭顱半身貼在桌上助理老師俯首凝神，輕輕為他剃鬢角，手力夠柔夠輕夠軟吧，ww很乖順舒服的閉上眼。

校門口拉白布條、聳動記者會、人本介入、當局考評蒐證是沸揚的大事，對很多特教老師而言，謹記並奉行「這些孩子一生最快樂的時光是在學校」這句話，實在是，小事。

被簡單所打動的心，最難轉移。

流星畫過無垠虛空，澤亮過暗蕪。

不可窮盡無量無邊，人生一瞬。

芥子，小宇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