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傻之夢

阿布 |2013.04.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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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診器

我的聽診器是大四上學期,臨床診斷見習之前買的。

那時有好幾家廠商到班上來辦說明會,口沫橫飛地介紹著自家的產品。從最便宜一千兩百元一隻的,到上萬元、附電子錄音設備的高科技聽診器,應有盡有。有些廠商還加贈了筆燈、耳鏡,那些裝在盒子裡、閃閃發光的醫療器材,在我們目眩神迷的眼裡像某些帶有神祕法力的聖物,彷彿擁有它們,那些鬼魅般飄渺的疾病就無所遁形。

於是同學們紛紛掏錢出來,像哈利波特第一次進入魔法世界選購魔杖般,帶著緊張又興奮的心情,訂購了心目中最好的聽診器。我的聽診器兩千五百塊,已經是當時半個月的飯錢了,鈔票繳出去的時候,第一次真實地感覺到所謂「專業的價值」。一切期盼的高點在終於拿到實物的那一剎那,掀開盒蓋,聽診器的金屬聽筒上刻著我的名字,橡膠軟管彎曲在黑色海綿的凹陷處,亮著麟片般的反光,靜靜地如一條龍趴伏在雲朵上。

從此它成為居住在我脖子上的新寵物了。在往後的四年裡,無數個早晨我帶著它聽晨會,跟查房;呵暖聽筒如呵暖情人的手,再將之輕輕放在病人肌膚上。聽診器平常掛在脖子上,頭尾分別垂在我白袍的左右胸,走起路來隨著腳步晃呀晃;橡膠的軟管,也不知不覺中定型成我後頸的弧度,不再改變。

之後它也跟著我走出醫院長廊,搭飛機飄洋過海,到非洲一個小國家的醫院,繼續未知的疾病旅程。

「來,大口吸氣。」我用異國語言說著,一邊讓聽診器在病人的胸前游移,傾聽肺音,聽診器的膜面靜靜地棲息在異國的胸膛上。那是非洲堆積成的陌生地形:有些是強壯胸膛,飽滿的胸肌起伏成肥沃的高原地貌;而有些年輕時的造山運動,敵不過歲月的土石流,崩塌成乾扁的乳房。

在這裡連基本的胸部X光有時都無法取得,唯一能信任的,就是自己的耳朵;多數肺部疾病,都會透過聽診器傳達給你某些隱密訊息。有些胸膛痰音濁濁彷彿抗議,可能是感染造成的支氣管擴張症,氣道裡世居著疾病,那是長年無法咳出的分泌物;有些肺部全然恬靜無聲,則會懷疑是否有肺結核導致的肋膜積水,阻絕了聲音的傳播。

沒有X光,沒有抽血檢查的日子,只能憑病史與身體檢查瞎子摸象般,拼湊著疾病的面貌;怎樣的病人需要馬上給予抗生素,怎樣的病人可以再觀察就好,而怎樣的病人疑似肺結核。無形的空氣在肺裡穿梭來去,聽診器小小的金屬聽筒像一個風鈴,忠實地捕捉風吹動的痕跡,疾病的證據。

而外出義診時,聽診器幾乎就是手邊僅有的檢查工具。常有五六歲的小孩來看診,一見我拿出後方連著可疑軟管的冰涼金屬逼近胸膛,立刻判定這大概又是什麼不懷好意的刑具,下一秒眼淚就跟著掉了下來;而只要孩子一哭,肺音就起了狂風暴雨,很難聽得真切。有一次我靈光一閃,取下聽筒,掛在正在大哭的孩子耳上。他瞬間停止哭泣,睜大眼睛,一臉好奇。這是他第一次聽到自己身體內部的聲音吧;透過聽診器的放大傳導,他聽見自己心臟如引擎般噗噗作響,肺的氣閥規律地進出空氣。這可不是扮家家酒的遊戲了,那是真正專業用的聽診器。他第一次聽到這些平時無法注意到的細微聲音,第一次察覺自己身體有如一個分工精細的工廠,正忙碌運作著;那些自體內深處發出來的聲音,是一個正在蓬勃發育的生命,最無可置疑的證據。

大傻



退伍後在醫院上班,有次做夢,夢中再次回到史瓦濟蘭技術團,以及大傻;他依然趴在餐廳門口前的水泥地上,或許也正做著好夢,口水滴得到處都是。

技術團(前身為農技團)是一群四合院般排列的矮平房,四面是三排宿舍與一個大餐廳,中間的草地養了幾隻狗,幾隻貓;狗多半的時刻都不見蹤影,只有大傻,幾乎毫無例外地趴在餐廳門口,那是他的地盤,他的王座,他是鎮守其中、衰老的國王。

他其實並不老,這是我後來才知道的。但是胖大的身軀,加上早已喪失大半的視覺、嗅覺、聽覺,令人對他的印象就是條垂垂老矣的狗。大傻幾乎喪失了所有作為狗的優勢,每次丟骨頭到他面前,只見他興奮地聞聞嗅嗅繞圈子,然而始終離那塊骨頭有這麼一段距離;最後只能靠我們把骨頭踢到他腳邊,用他唯一的觸覺,才能找到骨頭吃。

沒事的時候,大傻都趴在餐廳門口的水泥地上,聽我們在裡面吃飯、唱歌、胡鬧,而他總是維持一貫的姿勢,像一尊雕像;我們有時經過門口會停下腳步,用腳踩踩他的背,他總會舒服地側躺下來,瞇著眼睛。他有時也會離開餐廳門口,走到中庭的草地,躺在星期天充足的陽光底下睡覺;不知道對大傻來說,世界又是怎樣一個夢境?

他過世的前幾天,我們剛好去技術團度過周末。星期天一大早,忽然有人提議幫不知道幾年沒洗過的大傻洗澡。我們合力把大傻搬上一張鐵椅,兩個人一前一後吃力地扛他到水龍頭旁;大傻沒有想像中的驚慌或掙扎,反而像坐轎子般,很舒服似的。有人提供了自用的海倫仙度絲,一下子就用掉了將近一半,搓洗下來的泡泡,都是灰色的;幾個大男生手忙腳亂將他沖洗乾淨,大傻瞇起眼睛享受我們的服務,像在理髮店裡享受一次頂級的頭皮按摩。之後我們將他扛到有陽光的水泥地上,就這樣自然晒乾。大傻乖乖坐在椅子上,渾身的毛溼著,滴著水,湊近還可以聞到洗髮精與陽光的味道。

這是我對大傻最後的印象。

或許死亡對他來說,只是一場夢的延伸吧。據那天第一個目擊的役男說,他原本以為大傻又睡在路中央了,上前踢了踢,一動也不動;這才發現大傻口鼻流血,早已死去多時。有人聽到大傻前一天晚上三點多在外頭狂吠,不知道當時發生了什麼事?是有人闖進來,或是只是與別的狗吵架?在生命的最後,大傻畢竟還是拿出了一點身為狗的驕傲與勇氣。

大傻很快被工人們抬到田間荒地埋掉了,變成養分,滋養這片滋養過他的土地。消息傳開,連前幾屆的學長都很難過;大傻幾乎是每個役男對史瓦濟蘭共同的回憶啊。而我也從來沒想過,大傻居然會是我們之中最早退役的。

役男與技師一批批來了又走,每個人都曾在大傻的領地前蹲下來,摸摸他,向他請安。我們也像他夢中出現的,面目模糊的背景人物嗎?每年每年,都是不一樣的面孔,或許用他並不好的視力也懶得分辨究竟誰是誰,誰踩到他的尾巴,又是誰丟給他肉骨頭吃。

我一直覺得大傻並不傻,他只是懶得與我們計較;像一個敦厚的智者,他只是舒舒服服地躺著,做著他的夢。夢裡建構出一座城堡般的技術團農莊,一群快樂的、成天哄哄鬧鬧的我們,全都被包含在他的大夢裡頭;大傻繼續睡著,但我們的夢終究會醒,不管捨不捨得,每個人毫無例外的,都得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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