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作品動人心魄之處,有時也像是在廣闊蒼莽的大草原上,看獅虎鷹隼凶猛不留情地捕噬幼小動物一般,叫人為其猙獰而心生懼怕,有時竟又因為那巨大的感官刺激而無限嚮往這神祕的美麗境界。
華麗與猙獰,潑奸與壯美,透過文字逐漸凝聚成為概念和一具體人物時,大約就是我們對《紅樓夢》裡王熙鳳這一藝術形象的體認與掌握。讀者往往從「鳳辣子」殺伐決斷的威嚴,和穿透人心的識見力,以及凡事不留後路的決絕手段中,品味她的動態美及其間所予人的鮮活感受。
王熙鳳的治家,採取中國傳統牧民之法中的霸道精神。尤其是在協理寧國府伊始,便說出:「既託了我,我就說不得要討你們嫌了。」隨後果然令出如山,家僕稍有過失,鳳姐兒登時放下臉來,責打處罰,以儆效尤。就連素日整治丫頭也是叫她們墊著磁瓦子跪在大太陽底下,一律不給吃飯,如此便是鐵打的,一日也管招了。
其實,鳳姐兒的「辣」,表現在對老太太的承歡取樂上,才是最精采的描寫!有時她衝口而出的話似是口不擇言、放誕無禮,但事後回味起來卻又不由得使人會心一笑,彷彿那樣的奉承更為高明了!在第四十六回裡,為了賈赦欲強娶鴛鴦,賈母一時氣急敗壞,在場眾人也隨之噤若寒蟬,連原本與此事並不相干的王夫人竟也遭受怪罪,並連帶地埋怨起鳳姐來了。
正在此氣氛緊張尷尬的時刻,鳳姐兒卻不慌不忙地說道:「我倒不派老太太的不是,老太太倒尋上我了!」眾人聽說,無不暗自稱奇,大家都想聽聽老太太有何不是。誰知鳳姐兒卻說出了一個絕妙的理由來:「誰叫老太太會調理人。調理得水蔥兒似的,怎怨得人要?我幸虧是孫子媳婦,若是孫子,我早要了,還等到這會子?」老太太受到這麼先貶後褒的刺激,果然頓時展顏驚喜,漸漸地又有說有笑了!
王熙鳳慣用這種在大人物面前說小家子話的逗笑技巧,每每說得眾人哄然大笑,精神大振!原本看似嘲笑戲謔、粗俗冒失的話語,從她嘴裡說出來,竟也能夠如此得體識趣!可知其鮮活潑辣的言詞背後,也有看似毫不費力卻又制動自如的處世哲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