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嬤坐在門口的板凳上,布滿眼翳的灰濁眼球,從那棵許久都不再結土檨的果樹上,一寸一寸笨拙地移下來。
我們正在等待她的回答,對於我們想了很久才終於啟齒的問題,阿嬤似乎也很為難。
終於,阿嬤凹癟的唇皮動了,我們兄妹三人齊把肩膀傾上,屏息斂氣要聽阿嬤說話。
阿嬤指著不再結土檨的果樹,我們的眼珠跟著滾轉過去,半天,看不出所以然。我先轉回頭,看見阿嬤的食指還指在那棵樹上,身體和眼神一動也不動,可指尖有細微到幾乎不可辨的輕慄。阿嬤說話:「……土檨樹仔後壁,原來有一口井,遷水龍頭後,怕囝仔踣落去,就填起來囉。……昨暗瞑,我夢著你阿母和屘舅,吊一卡白鐵仔桶在汲水,汲起來的水,你阿母飲一嘴、你屘舅嘛飲一嘴,……兩個人嘴笑目笑!」
阿嬤答非所問地說了這些話,那聲調淒淒切切、無依無靠,在接近二十年之後的今天回想起來,我的眼淚還是會從眼眶裡滿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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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前一個蟬聲聒噪的盛夏,獨自在家的阿母,刷洗浴室時跌了一跤,等她自己幽幽地醒覺過來,看見日頭西斜近黃昏,電鍋的飯未煮、盆裡的菜未揀,緊張地扶著隔間牆,搖搖顫顫地憂心著就要下班的阿爸沒有熱飯菜可吃。
那天深夜,在外地唸書的弟弟和工作的我,先後接到阿爸焦急的電話:「你阿母昏過去,叫不清醒,醫生講像是腦震盪!」
隔天清晨我先回到家,找著林外科的急診推床,阿爸趴在床邊睡得很沉,阿母睜著眼睛瞪視點滴瓶,她看見我時,緊繃的臉頰一鬆:「加在!妳來囉,我正想要放尿……」
阿母照過腦部的X光,也作了一些抽血化驗,那個時候超音波剛剛時興公保沒有給付,所以她雖然說肚子疼,阿爸和我最在意的還是她頭部的創傷。
那個周末,我們姊弟都回到家裡,阿母不但已能下床,還可以上菜場,燒了火雞腿和皇帝豆,另外還煮甜米台目冰涼了,我們和阿爸都吃得很開心。
晚上哥從美國打越洋電話回來,阿母像個健康的人,精神奕奕和哥報平安,平常阿母會省不得哥花電話費,總是三言兩語,但那一晚說了特別久的話。
阿母報過平安的那頓晚餐後,她再度昏厥,我們先將阿母送林外科,醫生說態勢不妙,緊急轉送省立醫院,勉強挨到天快亮,阿母才醒轉,呲牙裂嘴直喊肚子疼。
省立醫院的急診主任也認為狀況不好,建議我們轉到台中的大醫院。
在救護車上的阿母,腹脹如鼓,沿路乾乾喊疼,臉孔青紫扭曲,意識狀況相當慘惡。我們陪著阿母到了中國醫藥學院,辦好了住院手續,安排好一切緊要的檢查,此時心頭才開始紛亂、無助。
就從那一天開始,阿母沒有再回家了。
六十九天後,阿母因為骨癌擴散,在醫院裡過世。
阿母過世的那一天,打了幾劑強心針,因為哥早已趕在路上,要見阿母最後一面。哥到時,阿母除了靠醫療機械維持著心跳以外,眼白凸出、指甲翻黑,已無任何意識。哥輕泣哀鳴,涕淚淹溺了脖頸。我繼續腦袋空白,不知道在失去至親的這一刻應該做什麼?
阿母躺進金屬冰櫃後,阿爸招呼一整天沒有飲食的我們,要熱冷凍餃子吃。我記得一盤盤冒著熱氣的餃子,不知道是不是我眼睛疲勞的關係全糊成一糰,很難讓人有食慾。
一直到辦完阿母的喪事,我的食慾還是沒有恢復,體重和頭髮同時掉了許多,也因為健康的問題暫時辭掉工作。
那陣子,我幾乎都在不斷苛責自己,看護阿母的病榻,我常常因為阿母的不耐苛責而懊惱;阿母一動就像有千萬隻蟻蟲啃噬,痛楚好似淪肌浹髓般緊隘,讓阿母的叫號格外淒厲慘惻。
因為害怕阿母疼,所以絕少翻動她,阿母躺了兩星期左右,就在腰臀上長出一個紫黑色碗口大的癰疽。
這毒瘡上藥也無效,醫生查房看了回頭帶著兩三個護士,動刀挖切,腐肉撥開、腥臭難擋,即使戴了口罩的我還是隱隱作嘔。
我看醫生竟沒有用麻藥,紗布厚厚一疊妥當覆蓋後,我悄聲問阿母:「干會疼?」
阿母完全面無表情,不知道剛剛發生什麼事情,只是很睏累地搖搖頭。
阿母的疼痛大多在午夜開始,怎麼打止痛劑都沒有用。
在這單人病房裡,午夜一過,我和阿母就同墮地獄,整整六十九日夜,我看她的肉體在油鍋裡煎熬,心如刀割。
阿母卻完全看不到我在身邊。
阿母的眼睛穿過我的身體,對著我旁邊、後邊呼喊的幾個人,都是已過世的親人,我阿公、屘舅、四姨,阿母喊著他們。這些親人也都是癌症過世,不同的癌,食道癌、胃癌或肝癌。
阿母叫著這些他看得見的人的名字,我惶惶地知道她也要離開我了。
當時我沒有害怕,因為阿母所受的折磨已經大過死亡。
在那張病床上,死亡不是陰影籠罩,相反的,它像清晨初綻的光明,在黑夜跋涉過的人所渴望的那種光明。
唯有接近這樣的光明,阿母的肉體,終於能從劇烈頑強的撕裂裡,恢復完整的密合和鬆放。
阿母過世後隔了兩日清晨,我不自覺地又走回到醫院,上了電梯,尋到那個病房。
從房門上一小塊玻璃往裡探去,黑黝黝的,粉色的窗簾沒有打開。掀去兩層罩鋪的病床赤裸裸地癱在床架上,殺菌的紫色探燈森冷地照著床墊。
阿母不在那裡。
阿母終於不在那裡了。(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