診所看診的第一個冬日,我見證了寒氣越境,也見識了病毒如沙塵颳捲的威力。挨擠在診所的患者多傷風感冒,看他們鼻水漣漣筋骨痠痛,「醫生,注一支吧,」他們或會直接要求,「注一支卡緊好。」啊,聽久了便習慣,他們說的是「肉射」,肌肉注射,藥到病除、神清氣爽。
注射好得快,這大概是民間遺風。四十年前,母親住新營鄉下,某次高燒不退,外公也是緊急延密醫來打一針。那針打下去還真有效,母親的熱退了,這才有了力氣繼續讀書,準備她到台大醫院的護士招考。
關於注射的故事還不少。母親如願二十歲時入台大醫院當護士,第一份差事就是到器材室清洗玻璃針筒。彼時衛材資源缺乏,許多醫療用品都得重複消毒使用;扎過病患的針頭不時會被血塊堵死,年輕女孩們若拿到這樣的針,必須費力在筒裡灌水,像擠壓唧筒一樣地試圖將血塊清出。母親說,每日經手這些尖銳物,她好擔心自己也被扎傷。所幸,沒多久,塑膠針筒問世,護士們再也不必清洗這些回收品了;且其後在醫院服務的數年間,母親竟奇蹟似地從未遇上針扎。
塑膠針筒真是公共衛生救星。朋友自小染上B型肝炎,他母親並未帶原,來回思索,其母疑心是否因曾帶他到診所注射,故而被未消淨的針頭傳染,為此,她自責不已。島嶼公衛史上一則眾所譁然的時代悲劇,B型肝炎與C型肝炎,曾經由回收式的玻璃針筒散布,治病之舉,成了傳播病毒的元凶,想來,這該是多麼令染病患者及老醫師們痛心的過往。
不過,病人說的沒錯,某些時刻,注射的確比服藥來得強而有力。從藥物途徑來看,經肌肉靜脈打入的藥,不經肝臟的第一次代謝,藥力的確保留較多。但相反地,某些容易致敏的藥自靜脈注射,發作也格外凶猛。如某止痛劑,打下去旋即休克的案例,時有所聞;夜路走多總有不測,現在遇上病人主動要求施打,我們不得不謹慎,若勸退不成,必頻頻追問過敏史,外加留觀半小時。唉畢竟,這藥到命除,任誰也不想吧?
但直至現在,仍偶有親友問我,住院期間是否自費吊個點滴較好?我常解釋,能自己吃最好。他們不知,床尾吊的那包俗稱「營養射」的澄黃液體,僅是糖水鹽水加上維生素,養分充其量沒多少。只我極好奇,西醫注射可強身的概念,究竟相傳多久了?最近查找資料,偶然翻見一位台大醫學系戰後畢業的女醫師自述,「在內科病房,我負責二十幾個病人,每天一早七點鐘起都要給十幾個病人打一百至兩百西西的葡萄糖鹽水內含維他命。儘管他們能吃能喝,病人還是要求打針。在他們來說,這一大罐子的藥水,一定很『補』。推動一大筒的液體,費力又費時,不像抽血那樣容易,可是這種訓練,使我得到了很好的扎靜脈的技巧……」算算,那還是民國四十年左右的事,其時,台灣才剛有自己的醫學教育,正在培育屬於本土的頭幾批西醫師呢。
原來這說法早超過六十年了,果然,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