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往返大陸,雖二十幾趟,但到湖南,這卻頭一回。
二○一二年十二月六日,夜色深沉中,我飛抵了長沙。下機後,走出機場,望了一望,沒見著人,再繞進機場,這下子才看到了盧堂主——百頤堂的主人;這回,我初聞其名,盧京青;我亦初識其面,乾脆利索,有股江湖之氣。
隔天一早,盧堂主到我下榻處,才閒話兩句,見我沖茶,便主動要看我帶來的茶葉。他瞧了一瞧,又聞了一聞,認真地說道,「這茶差!」我另有一小茶罐,同樣是普洱,他邊聞邊看,半晌,毫不輕佻地言道,「一般般!」
歷來出門,我總會備些茶葉,或自飲,或待客。這頭一回聞得有人批評,如此認真,如此直截,又如此地不客氣,我聽了新鮮,也聽了很有好感;一時間,頓覺無塵無埃、天清地闊,遂仔細又看了這人一眼。
那晚,在百頤堂,我有場講座。開場前,先在包廂等候著。這時,有位湖湘茶界的要人,走了進來,閒談許多枝枝節節的茶事;盧堂主聽了,略顯嚴肅,也有些不耐,遂一言打斷他,「談茶若不言『道』,都是白談!」
這話有分量。乍聽下,似乎嚴厲,但其實是有種虔敬,故不苟且。
隨後,時間將屆,毫不苟且的盧堂主又請當晚的會場主持人進來,叮囑一番,要她務必再對觀眾重申「聽講紀律」。於是,待她走出,我就在包廂裡聽到外頭的講堂宣布著注意事項。過了一會兒,正式進場,只見台下坐得密密麻麻,但秩序井然、絲毫無有雜遝,完全不像一般講座剛剛開場的騷然與紛亂。
我一坐定,底下除鎂光燈閃爍不停外,觀眾唯靜靜候著,安然以待。那天題目是「躁鬱時代的讀書人」,兩個月前我在北京大學也講過一次;若論整體氣場,若論聽講氛圍,百頤堂則遠遠勝之。因安排調度得宜,又因聽眾態度從容,我在台上講話,雖在室內,卻覺天清地闊,有種朗豁之感。
這樣的朗豁之感,在嶽麓書院,也清晰可見。一般的書院,總有著文化承載的厚重感;如此厚重,固然甚好,但走到末梢,卻常常流於沉重,不知不覺便失去了興發的朝氣。盧堂主這回帶我到嶽麓書院,我看了看,其實一點兒也不在意這書院多麼有名,甚至也不太將「唯楚有才、於斯為盛」這樣的名聯放在心上;但是,我清楚意識到,嶽麓書院除了一般書院的厚重,還兼有著佛寺之悠遠以及禪院之清嚴。尤其後者,自唐宋以來,禪宗在湖湘一地大放異彩;天下禪子,憧憧往來,不入江,即入湖。換言之,嶽麓書院固然是理學重鎮,但因湖湘一地朗豁清闊的禪宗傳統,較諸其他書院,就更有一番氣象。
嶽麓書院有楓香數株,挺拔高立,那天,沒啥風,卻不時落葉紛紛;葉落後,在空中盤桓,有時墜下,有時揚起;向上一望,漫天落葉飛舞。我和盧堂主仰著頭,看楓葉,駐足良久;看著看著,我想起了湖湘此地,也想起《碧巖錄》一則有名的公案:
僧問雲門禪師:樹凋葉落時如何?雲門云:體露金風。
正因體露金風,故樹凋葉落時,既是肅殺,又是生機盎然;既是嚴厲,又可以是一派興發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