換個人來寫〈淮陰侯列傳〉,他會怎麼下筆?
太史公寫人物多有閒筆;幾樁軼事,寥寥數語,看似與此人「功業」無甚干係,實則卻頗有關聯。這樣的閒筆,一如當年言菊朋評劉寶全唱京韻大鼓,「似在板眼上,似不在板眼上」。數筆寥寥,虛虛實實,既有趣,又傳神,文章因此就搖曳生姿。
我讀〈淮陰侯列傳〉,就特別喜歡司馬遷寫韓信尚未發跡、或者說、還沒登上歷史舞台之前,那些狼狽不堪的事兒。韓信未起之時,若比諸同是布衣出身、未「上場」前也老被輕視的劉邦,至少,劉邦好歹還是個亭長,至於韓信,卻甚麼都不是。「貧無行,不得推擇為吏,又不能治生商賈」,士、農、工、商,韓信竟是全無著落。劉邦「仁而愛人,喜施」,多少都還有些餘力幫幫別人;韓信卻「常從人寄食飲」,不時得仰仗他人接濟。讓人接濟,並不打緊;歷來豪傑未得志時,也常常受助於人。韓信特殊的是,他在「從人寄食飲」之時,還會「人多厭之」。
這「人多厭之」,乍看之下,是別人嫌他窮,討厭他白吃白喝;譬如那位南昌亭長之妻早早把飯吃完,存心讓韓信撲空的舉動,多少,就有此心理。但是,除了這層淺顯的原因之外,韓信之所以會「人多厭之」,是不是還有其他的緣由?
於是,《史記》在南昌亭長之妻那事之後,緊接著,又寫了兩段故事。一是漂母飯信,另一則是胯下之辱。這兩樁事,都膾炙人口,也都值得再細細一看。
先說漂母。這漂母,乃慈悲之人。她基於同情,施捨數十日;韓信因此感激,遂言道,來日必將重報。這樣的話,其實合情合理,但是,漂母為何絲毫不領情,反倒帶著怒氣,回頭又教訓了韓信一頓呢?除了「大丈夫不能自食,吾哀王孫而進食,豈望報哉?」這樣的理由之外,漂母之所以發怒,是不是在言語之間,韓信有啥地方惹到了她?
再說胯下之辱。這整樁事,存心挑釁的「屠中少年」,當然是個痞子;一旁起鬨的那群人,也多是些無聊男子;至於韓信,當下他能「孰視之,俛出胯下匍伏」,自然非常人所能為,了不起!但令人好奇的是,這件事發生在淮陰,韓信又是個淮陰本地人;韓信與這群人,原當識面久已;這群無聊男子看他「不順眼」,也絕非一朝一夕。換言之,韓信遭逢此事,並非純粹倒楣;那麼,除了這痞子口中所說的「若雖長大好帶刀劍,中情怯耳」(你雖然人高馬大又愛帶刀帶劍,但其實只是個膽小鬼)這很好笑的理由之外,我們不禁仍要一問,韓信到底又有啥地方礙著了他們?
事實上,甚麼樣的人,就會遇到甚麼樣的事。偶爾遇遇,當然可能只是時運不濟。但若一而再、再而三,顯然就與此人的人格特質脫離不了干係。司馬遷連寫這三件事:「人多厭之」、感激人還遭怒罵、走在路上痞子也看他不慣,如此韓信,除了倒楣透頂之外,是不是,可能哪兒也出了問題?
下次,我們就來談談,問題到底出在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