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尹萍

布拉格是一個讓人目不暇給的地方。老房子必有來歷，新房子也往往設計出奇，裝飾極美。但我發現，最美而且幾乎每棟房子都有來歷的，是老城廣場。

老城在河東，越過查爾斯橋，穿過彈藥樓的門洞就是。城中心開闊的廣場上，設了許多咖啡座，坐下來游目四顧，眼光不知道放在哪裡好。最醒目的是東邊一對哥德式尖角的教堂，這是老城區最著名的地標「町前聖母堂」。它卻躲在別的房子後面，所以只看得見上半，要進去參觀，得穿過它前面的法國大使館。

胡斯雕像 民族象徵

靠北一個大圓圈，花壇和座椅圍繞著高起的平台，上面巨大的雕塑，鐵鏽綠色，分成三群，中間穿著袍服，昂然直立的，是十五世紀宗教改革者，被教廷燒死的胡斯（Jan Hus）。旁邊兩群人，一群是胡斯死後，擊敗神聖羅馬帝國軍隊的新教戰士，另一群是兩百年後終於戰敗，被迫流亡的新教徒。

胡斯現在的地位已經超越宗教派別，成為民族英雄，象徵著反抗壓迫。這雕像在一九一五年揭幕，對抗哈布斯堡王朝的民族主義意味濃厚。後來在共產統治期間，光是在這雕像下面坐坐，就代表了沉默的抗議。

廣場周遭每棟房子都值得仔細觀賞。別的不說，南邊這座，新文藝復興式樓房，整個正面七層樓高，盡是壯闊又細緻的藝術裝飾。正中間，十九世紀末的巨幅名家壁畫，畫著一個戎裝少年騎白馬擎旗幟而來，正是捷克最早的民族英雄──瓦茨拉夫國王。瓦茨拉夫和胡斯一樣，已經超越宗教派別，是捷克的保護聖者。

上下兩鐘 各有意含

與兩位民族英雄成三邊對應關係，突出在廣場西面的，是一座十四世紀哥德式高塔建築，「舊市政廳」的鐘塔。塔樓旁邊幾座式樣各別的樓房，合組成舊市政廳，是老城裡最多彩多姿、最精雕細琢的建築區：每一扇門，每一堵牆，每一座窗台，每一塊標記，都讓人駐足驚歎。

我們發現人群向鐘塔下方移動，聚集在那裡嘰嘰喳喳往上看。導遊說：「時候差不多了，我們也趕快去吧。」我茫然跟著走，擠到鐘塔前面站好。原來從二層樓高往上，牆壁上裝置了兩座超級大鐘，一上一下，可是糟糕，兩座鐘我都看不懂。

下層的鐘，導遊解釋說，其實是一「座」萬年曆，大圈小圈，標示出日期、月分和星座，十九世紀傑作，很科學也很藝術。上層的鐘古老得多，十五世紀作品，除了指出時間，也指出這天的白晝有多長。

貪婪欲望 虛榮成空

觀光客似乎都知道要注意上層的鐘。它的左右各有兩個小人像，左邊兩個，攬鏡自照的是「虛榮」，拿著錢袋的是「貪婪」；右邊兩個，包頭巾彈弦琴的代表「欲望」，另一個是一付枯骨，代表死亡。

到整點的時候，有趣的事發生了。首先，死神的右手拉動一根繩子，左手沙漏倒轉。而鐘的上方，原本只有一尊天使半身雕像，這時候天使左右各一扇窗忽然拉開窗簾，十二使徒由伯多祿帶頭，一個跟著一個在左邊窗口露面，換到右邊窗口探頭，然後轉身消失。在他們上方，一隻金雞引吭高啼，鐘按點數敲響。

鐘樓底下的群眾起先屏氣凝神，後來又笑又叫。但是戲還沒完。鐘聲停了，使徒全走過去了，窗簾拉上了，死神也歸位了，塔頂卻忽然出現披紅袍的羅馬士兵，四面各一，金色喇叭伸出欄杆外，高聲奏樂。南邊的奏完了，東邊再奏，一圈之後，回復靜默。群眾鼓掌，依依不捨地散去。想再看一遍？過一小時再來。

卡夫卡落寞獨行

整個鐘樓具體勾勒出傳統捷克的世界觀與人生觀：「欲望」作土耳其人裝扮，因為鄂圖曼土耳其當年與神聖羅馬帝國作戰，它的皇帝御駕親征時，六宮粉黛五千佳麗全部隨軍而行；「貪婪」則描繪的是放高利貸的猶太人。時鐘模擬太陽與月亮在黃道十二宮的位置，萬年曆的月分圖繪出當月農家的生活。無處不在的豐富裝飾與強烈美感，更說明了這個民族的感情濃度。

鋪天蓋地的繁華喧鬧中，卻曾經有一人在此踽踽獨行，他是用德文寫作的二十世紀重要小說家，以《審判》一書著名於世的卡夫卡（Franz Kafka）。胡斯雕像後面的洛可可式宮殿金斯基宮（Kinsky Palace），是他少年求學的所在；瓦茨拉夫畫像隔壁的那棟樓，門楣上裝飾著石雕公羊的房子，是他常去的文學沙龍。他畢生力求融入捷克社會，卻終究被視為外人，因為他是猶太人。 （因版面調度，下篇延至29日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