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站立的不是樹木植物,而是人的話酖酖」想著這盲目挺進,足以摧折毀損電桿樹木的野蠻力量,不禁駭然於這條綠色臍帶可能隱藏的危險殺機。
不是由於自然;而是人類,以及他們的文明。
因了文明,使得人類的無知,顯得更為荒涼、顢頇,更見毀滅性。
較之於握著機槍、核武的文明人,另外一個扛著木棍、犁耙的蠻人,顯得是和藹、可親得太多了。
圍城與坦克,噪音與塵埃,如同海盜船上的骷髏旌旗一般,成為春日黑色的徽記。卷首「鬚髮自落,袈裟自著」的僧侶,化為卷末繫閉牢獄,困守孤城的囚人。那為謳歌自然,詠讚鈴蟲而書寫的篇章,時移而境遷,在不可預測的軌轍中,反諷地,成為一首控訴侵陵、追悼鈴蟲的懣怒輓歌。
為了文字文章,為了文氣統合,我該描寫一個溫柔澄明、萬化怡然的紺碧,一個鈴蟲幽幽復甦的美麗春日。或該記錄緋紅的山櫻、雪白的油桐、紫色的薊草;以及新近飛來的一對高空大冠鷲。然而,為了誠實,我卻更該呈現其中的矛盾與齟齬,不完美與不和諧。我該學習作為一名失敗的書寫者,而非一位成功的屍體化妝師。
該承認一己所鋪構的「古剎詩僧」圖中所潛藏的夷毀的自然,污損的墨跡,和一去不返鈴蟲與梵音……
唯一真實的,或者,只是遍滿一切的無常之音,只是自然與人為,宇宙與現象的成、住、壞、空。
寂靜的黃昏。在鋪天蓋地的飛砂走石之後,我挾著一部植物圖鑑,在坍塌傾斜的路徑上行走。張開的耳輪獵犬般敏感搜尋著鈴蟲的蹤跡。
索索搖曳的草叢間,傳來一陣矇矓隱微的搖振,分不清真實,抑或幻念。
是噪音吧?是噪音迫使這群天生懷抱樂曲的歌者遷移──或死亡吧!猶如我們不可能將一名音樂家置入酷虐的屠宰場或採石場,而期待他譜出一首天人合諧的偉大樂章般。
不可能給予浩劫,而期待對方報予鮮花。
這即是自然的軌則。
孤獨的黃昏。在鈴音不再的草澤間,我蹲踞著,攤開膝上的圖鑑,酖酖辨視著綠色臍帶上的臣民。四野寂寂,不到一年的時光,那曾經驚懾宇宙的壯美鐘鐸,那紫墨色、潮水一般的夏夜詠嘆,以及芒草秋風下眩美的鈴舞,恍如久遠久遠、石器時代一般渺茫的傳奇。
「芒萁酖酖腎蕨酖酖鳥巢蕨酖酖筆筒樹酖酖半邊蕨酖酖觀音座蓮酖酖烏毛蕨酖酖」我採擷著一株株草葉,用拙稚、陌生的指法,試圖在筆記上記錄下一張張美麗而陌生的容顏。
在自然死亡以前...
(六之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