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實在是既有趣又難解的動物,因此,傳記這種記載人的故事,特別好看。大體說來,各種傳記中,自傳,或者是當事人授權給某人寫的傳記,是最值得存疑的。因此,當看傳記的時候,總是要把各種版本放在一起,彼此檢驗,才能比較清楚傳記人物的真實樣貌。但,這也只是「比較」清楚而已。
比方說,許多人讀了艾薩克森(Walter Isaacson)寫的《賈伯斯傳(Steve Jobs)》,就算是他極力想要寫出「真實的賈伯斯」,但是馬上就會有更多本「更真實的賈伯斯」傳記出爐。畢竟,極力捍衛個人隱私的賈伯斯,其實相當複雜,不可能一本授權傳記就蓋棺論定;尤其對於外界批評蘋果公司壓榨中國勞工的爭議,他遲遲不願回應,更是令人不解。
各種傳奇人物當中,上個世紀數一數二的世界級富豪,美國鋼鐵大王卡內基(Andrew Carnegie),也是一個很難理解的人。他是有名的慈善家,但是對自家工廠的工人卻苛刻有加。他曾經大談財富的好處,認為財富是社會文明的根本,窮人只能依附於於富人生活。
這種話聽來非常刺耳,但是後來他又主張,一個人臨終時,如果還擁有鉅額財富,那就是恥辱。他身體力行,在一九一九年去世前,已捐出數億美元,成立基金會、廣設圖書館。現在許多有錢人效法他,爭相宣告死前或退休前大筆捐款,他們可說是卡內基的信徒。
過去常常疑惑,一揮手就數十萬,數百萬美金捐款的慈善家,一個興辦近三千家圖書館的大善人,為何對自己的員工一點兒也不慈善?卡內基的員工每天工資不到三美元,每周工作七天,每天十二小時。沒有其他福利,沒有退休金,和日前抗爭的華隆公司員工一樣辛苦。
但是,陳樹菊的一句話,讓人恍然大悟,也比較可以理解卡內基的可能想法。陳樹菊說:「錢,要給需要的人才有用。」也就是說,對陳樹菊而言,她賺錢的目的是給需要的人。而卡內基是個社會達爾文主義者,他相信這個社會就是強者生存,弱者淘汰。富人讓文明進步,窮人只能依附有錢人。對他而言,「有知識才會有錢」,窮人要翻身的機會,就是讀書,他寧願興建圖書館,而不是把錢給窮人。
這是人生的取捨問題。取捨之間,但在一念。人生隨時隨地都在取捨,取此捨彼,一念一念之間,漸漸形成習慣,習慣形成個性,個性決定命運。對陳樹菊,讓窮人吃飯,讓病人看醫生,就是她的「取」,金錢是她的「捨」。對卡內基,金錢既是他的「取」,也是他的「捨」。他在商場強悍,對工人苛刻,取財無數之後,再散財無數。但是卡內基也知道,協助他取得財富,靠的是「知識」,因此他將財富廣建圖書館,這樣他也可以「散發」知識。
我們欽佩陳樹菊不平凡的慷慨,也漸能理解卡內基的看似矛盾的慷慨。只是在當前的社會,既感嘆二十一世紀的台灣,還有像陳樹菊這樣的善心人,卻更遺憾台灣缺乏像卡內基這樣的善心企業家。當我們的下一代,開始人力輸出,到國外去當「台勞」的時候,「知識」好像不再是累積財富的來源。這些念完大學,背負學貸的年輕人,和上個世紀初的卡內基不同,和八○年代「愛拼就會贏」的台灣創業家不同。他們現在的人生取捨,思考的是「要不要接受台灣的低薪工作」或「選擇出國辛苦打工,人生空白幾年,賺一筆錢再說」。讀到大學的知識累積,反而變成他們彎不下腰,難以低就低薪的困境。
這樣的取捨問題,正是「崩世代」的大問題,可嘆我們的政府,既沒有陳樹菊的愛心,也不見卡內基的作為,顯然在取捨之間,不知所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