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幾年前,有個朋友,聯考成績甚佳;原先第一志願,填台大歷史系;後因父親反對,遂改成政大財稅系。念了兩年,不僅毫無興味,反落得一身枯槁、滿心疲憊;於是,充滿困惑的他,為了生命的安頓遂決意降轉哲學系。在充滿期待下,哲學系讀了半年,結果,並沒因此豁然開朗,反倒日益鬱結、日益苦悶。後來,他找了哲學系一位教授聊天,談轉系的心情;那教授聽罷,直截了當,對他言道,「哲學系解決不了你的問題!」
這教授實誠。
長久以來,曾有一代代的年輕人,同我朋友這般,一樣早慧、一樣心不得安,都憧憬滿懷,一心一意,以為進了大學,就能解決生命的困惑。孰料,在現今的大學裡,不僅哲學系,即使標榜人文、生命、宗教等等科系,也同樣解決不了這煩憂。對他們而言,一方面,的確是跑錯了地方;因為,現今大學,本來就不是解惑之地,本來就毋需擔負生命開豁之責任;到了此地,未得其解,實在怨不得人,也怨不得那些教授先生。但另一方面,這些年輕人也的確是被犧牲了;因為,所謂教育,本來不就是傳道解惑嗎?所謂教育,本來不就是一個個明白之人讓後進之人一個個也心中明白嗎?大學明明標榜著「高等教育」,怎麼卻變成是個解決不了生命困惑的地方了呢?又怎麼變成老師天天趕寫論文卻心中多有不明,甚至生命困惑反而比學生更深也更多了呢?
正因如此,我在新近付梓的《教養,不惑》一書中便說,兩岸人文學問的當務之急,是要在今天的西式大學系統之外,成立一個截然有別、完全中國模式的書院系統。這樣的書院系統,關心的焦點,就是身心安頓的立命之學。
立命之學,首先,言、行二者,不可分割。生命原是「說食不飽」,再怎麼言說食物、再怎麼描繪美味,若不實際去吃,都肯定無濟於事。因此,立命之學重在體驗與實踐,要培養的,不是學院裡二元分割、忙著「客觀」分析批判的所謂學者,而必須是一個個生命的行者。
其次,學與思,也不可落於二元。
西方人擅長思考,擅長在具體事物之外,切割出一個抽象世界,分析演繹,暢行無阻地馳騁於思辨。中國不然。有一回,孔子曾「終日不食,終夜不寢,以思」,道路暢通無阻、跑得又快又遠,但孔子忽然警覺,急急踩了煞車,「無益,不如學也」,還是回到具體真實的近前之事,一件件體驗,一樁樁領會吧!從此,學與思,在具象世界中,又重歸一體;從此,中國除了宋、明理學之外,基本杜絕了抽象思考。尤其禪宗,壓根就斷絕一切思慮心。禪門問答,但凡猶豫躊躇,那橫眉豎眼的禪師,經常毫不留情,便棒喝相交;他們將煩惱根源的無謂思索,一併打殺。正因如此,唐宋之後,禪門在中國文化中獨領風騷;那些禪門巨匠,個個青天白日、響亮激烈;他們無有陰翳,氣暢神旺。摒棄抽象思辨的禪宗和尚還說,「日日是好日」。
孔子有言,「人能弘道」;禪宗和尚也說,「挑水砍材,無非大道」。所謂「道」,是具體的,是真實的;從這生命之路,一路走去,便有領會,更有風光。重建中國式的立命之學,就是要讓新一代的有志之士,路上有景緻,生命有風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