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體是記憶的刑場。任何精神的殺戮,都將在其上,永久地顯影。肉體也是真實的獵人,即使它對真實一無所知,卻沒有一點蒙混地,獵捕了真實。
我在自己的身體內部,復刻了兩座肉體。我時常想起它們,鎖住力量的樣子。一座是羅丹的雕塑《青銅時代》那個少年,仰起頭、挺直腰桿、眼神逐漸轉亮、手肘向外撐開、腳尖正要離地,蓄積了驚人的能量,即將躍入廣闊的世界……
羅丹用一名少年的姿態來體現一個時代的精神,那是蒼茫太初、人類第一次的心靈震撼,也是史前渾噩時代轉到開化後第一次的理性覺醒。每當我穿越了自己的皮膚,與外物接應之際,我就會想像自己是《青銅時代》,正在鍛鍊感覺,結合經驗與智識,往深處去,永遠在心靈的沉潛之中,保持清明與熱情。
而困頓的時候,我會想起另一座肉體,那是我走在布拉格的街道上,偶然見到的雕像。一個綠意盎然的公園,從地面一路攀升至高聳山坡的石階上,交錯散落著無數個行走的人形。他們出自同一個模型:面容憔悴,光裸著枯瘦的身體,雙手微微款擺,彷彿從階梯的最上方,步行而下。唯一不同的是,階梯愈上層的人形,愈是破碎的斷裂殘骸;只有站立在平地上的那一個,全身完整。
這一列人像,如同一個人破裂而後整全的過程,也可以說是穿戴同一張臉孔的群體,各自承擔著復原速度不一的傷口,朝向同一個目標前進。雕像旁立了一個素樸的石碑,說明這個人形的作品,是獻給那些受到極權主義迫害的人們,包含死去的受難者,以及存活下來卻仍然活在陰影之中的無數心靈。
既呈現個體的險境,也展露集體的命運,這座凋敗的肉體,儘管步履艱難,卻堅毅地拖著皮囊,把所有力量聚集在筋骨突結處,持續生存之鬥爭。或許,每個人都有自己下定決心的方式,有自己活過每一刻的方式,無論那是抗拒的姿勢,或是聽從的姿勢。當我想到布拉格的這座雕像,便無法不去揣想,受難的心靈,究竟要走多麼遙遠的路,才能走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