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注定的事,人總是料想不到。曾經風雲際會相處四年的同班同學,三十年之後再相聚,出人意料的發展有一籮筐。
但是乍見面,總是聽到:「你沒變啊!跟我印象中都一樣!」怎麼可能沒變?歲月風霜肯定留下痕跡,只因為一起成長、一起老去,在彼此的眼中殘留著當年的風華,別人追尋不到的,老同學卻握有蛛絲馬跡,輕輕牽動,拉回一整片記憶。
在那個年代,大學生是天之驕子,充滿了對未來的嚮往,從不擔心就業問題,也很少打工實習,最重要的責任就是老老實實做好學生的本分。校園之外,有白先勇、陳映真、黃春明的文學各自引領風騷,影響著海內外千萬學子;楊振寧、李政道獲得了諾貝爾物理獎;林懷民在中山堂跳現代舞,奚淞、蔣勳在主編《漢聲雜誌》;郭小莊在創新京劇,瓊瑤在不斷編織唯美浪漫的愛情故事,金庸的武俠小說禁也禁不住地風行校園,最酷的是忐忑中偷偷傳閱魯迅、老舍的小說;我們快樂地收聽余光、陶曉清的西洋熱門歌曲節目,口中哼唱的卻是方興未艾的校園民歌。
黨外運動已悄悄蔓延,象牙塔中的我們不解民主的真義,只是惶惑地探問,好奇地追蹤,時常受到長輩的告誡:「讀好你的書,別管政治的事!」
然後就在中華民國退出聯合國的震驚中,我們莊敬自強地畢業了,或者繼續留校研究,或者出國留學,或者結婚生子,或者為人師表,或者文字耕耘,總之各有所歸,大體上並無出人意表之事。
大多數人開始成家立業,生養小孩,隨著學業事業遷徙各處,見面相聚的機會稀少,唯有令人吃驚的訊息才會不遠千里地傳播,曾經雙雙對對令人艷羨的「班對」相繼勞燕分飛,離婚的,自殺的,觸法的,總是如此令人感傷的消息。至於正常的升等、出書、創業等等消息,反而淡淡然地不被提起。
曾經交叉的線,慢慢都變成平行,各自走著自己的路,過著自己的生活,累積著自己的際遇。偶而想起那一班,那四年,只覺夢幻泡影,人在天涯。尤其當我一頭鑽入電腦軟體業,化身女主管,文學夢遠,當年的同路人竟如陌路人。
漸漸繁華消蝕,落英繽紛,子女成家,退職退休,告老還鄉。我們不再一味往前衝刺,開始回首望向來時路,反省著,思索著「怎麼走到如今的?」「過往的我還在嗎?」「別人是怎麼過的呢?」
於是同學之間的聚會開始多了,從三三五五,變成十幾二十人,找回的失聯人愈來愈多,彼此的發展訊息也愈來愈清楚。欷歔往事已矣,重新站起,構築新階段的人生。有人變成信譽卓著的中醫,有人在托斯卡尼築夢,有人持續學術研究卓然成家,有人在瑞士逍遙,有人在日本得意,更多人在家鄉任教。表面看來也許平淡無奇,卻各自走過跌宕起伏的心路歷程。
這不是單獨一個人或一個班級走過的路,卻是一整個世代一起走過所留下的痕跡。每個人屬於自己的世代,每個世代一起創造屬於自己的風潮,一起接受風起雲湧,也一起承受風雨飄零。
我的世代正在浪頭上反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