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第二十七回長篇歌行〈葬花吟〉,起首便綰合了歷代詩歌中落花意象和葬花人落落寡歡的情思。「花謝花飛花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游絲軟繫飄春榭,落絮輕沾撲繡簾。」詩句一旦成形,則賦予其意義的文化背景,即刻形成一個與之參差對話的語境網絡,法國後結構主義批評家茱莉亞‧克里斯蒂娃指出:「每一個文本從一開始就處於其他話語的管轄之下。」
〈葬花吟〉起首四句,引人進入花瓣如雨勢磅礡飄零的傷春意象之中,令人聯想起一連串的前朝古詩,如:唐代杜甫的〈曲江二首〉即有:「一片花飛減卻春,風飄萬點正愁人。」繼而是韓翃所作〈寒食〉:「春城無處不飛花。」以及晚唐李商隱的〈落花〉詩句:「小園花亂飛。」
詩人捕捉在春天的盡頭,瞬間動態的花雨飄蕭,轉化為引人愁思狂亂、情緒落寞的抒懷語境,其間以李商隱的〈即日〉與李煜的〈相見歡〉所形成的互為詮釋的文學意象,為〈葬花吟〉提供了一個意義完整的詩意空間。
〈即日〉詩云:「一歲林花即日休,江間亭下悵淹留。」五代李後主的詞更為情切地將滿腔悲恨的情潮,寄託在飄蓬亂點的紛紛落絮輕瓣之中:「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胭脂淚,留人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及至明代中葉,吳中名士沈周、唐寅、文徵明、徐禛卿等四家相互唱和三十首七律《落花詩》,第一首起句便是:「剎那斷送十分春,富貴園林一洗貧。」春去無蹤的蕭索愁緒,至此已藉修辭的急切化,將惜春的悵然之慨推向了至高點。
及至清初,曹雪芹友人張宜泉更以〈春城無處不飛花〉為題,吟詠春天飛花處處的景象:「芳城開麗景,淑氣動飛花。得意乘時豔,含情逐地華。」春天爛漫飄灑的飛花,隨風委地,招引蝶飛蜂圍,而又迷濛了詩人的雙眼。清初文人引唐詩為題,遙相唱和,編織出一個文學意涵彼此糾結,相互牽連的詩境。落花意象更因時代的推移,而愈趨富麗繁盛,猶如一幅精緻典麗的蕾絲紋網,牽惹出一代又一代的文人以「葬花」為名,悼惜青春易逝、生命如花瓣漂泊的惆悵情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