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娣下個月就要回家了。她說,等暫時來接手的看護學會如何照顧阿嬤後,她將搭上往印尼的飛機,回到她位於爪哇的故鄉。
阿娣是典型印尼女子,焦糖膚色、扁鼻大眼、身形矮而闊。這六年來,她來台兩趟,頭一次離家,她的兒子三歲,這次回去,他九歲了。
「你要回去多久?」「一擱月呀……」阿娣一口被南島聲腔融軟的中文,像唱歌,伴隨她時不時的大笑,聽得人很輕盈,彷彿置身熱帶島嶼。「你兒子還認識你嗎?」與她相熟的護理師,手裡換著病人管路,一邊嘴上促狹鬧她。阿娣聽了,又是呵呵數聲,才說,「打電話會叫『媽媽、媽媽』啦,見到面又不認識啦。」
身為移動保姆鏈的其中一員,阿娣提到在爪哇的丈夫及孩子,臉上總交錯浮現興奮與無奈。在這裡,阿娣被限制出門、睡眠因照顧病人而必須時時中斷,為的是將得來的大部份薪資匯回印尼,好讓家人溫飽、孩子平順成長。
我想起這些離家女人共同的命運——在另一幢家屋中,來自峇里島的露露說,早先她與男友在峇里島的渡假飯店替人按摩,但在台灣當看護,薪水比在峇里島要來得高,所以她來了,彼時她才新婚。「難道你不想先生嗎?」我們問。露露笑了,反倒轉移焦點,嘲弄起站在一旁、中文仍不靈光的Ayu:「她才是笨蛋呢,我說她都生小孩了還來。」初來乍到的Ayu聽不懂,濃黑眼珠眨巴眨巴,不發一語。
「趁年輕,多賺點錢回去吧!」當阿娣被問到還要不要再來台工作時,她毫不猶豫地說了「要」。或許,她們的心裡都是這樣想的吧。缺席的母親,無法以眼睛看住丈夫的妻子,每一次的出發,便是三年。〈三年〉啊,這支老歌謠究竟是誰唱給誰聽?
好容易望到了你回來/算算已三年
想不到才相見/別離又在明天
這一回你去了幾時來/難道又三年
左三年,右三年/這一生見面有幾天……
下一回阿娣再回爪哇時,她的兒子便已十二歲了。或許這問題太難思考,就暫不去想它吧。只是阿娣此去也另有牽掛,病床旁,她溫柔替阿嬤蓋被調整姿勢,一面軟言軟語:「回去一擱月也會想阿嬤呀……還是會想的啊。」
(作者為成大醫院家庭醫學科住院醫師 吳妮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