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後幾天裡,我常想起麥克感恩的情景。餐桌上感恩的景象我在電影裡見過無數次,在生活裡這樣正面遭遇卻是生平第一次。
那天我特別早起,清早工人要來裝屋簷的排水槽。不到七點門鈴響,工人比預定時間還早了一刻。打開門,是個面目和善的老工人,自我介紹是傑姆,麥克讓他來替換摔傷了的拉美工人。我便和傑姆就工事談了一下。天色陰沉,已經下起了小雨。我告訴他若有什麼需要,或是要避雨,儘管來敲門,便進書房去了。
不久雨大了起來,門鈴響。我去應門,傑姆全身半濕,尷尬說他其實已經做完了大半,但雨下得太大了,得等雨小點再繼續。我請他進來坐,他說身上濕了不好,在前廊上的凳子坐坐就好了。我說進來沒關係,他還是不好意思。於是我一手撐門,一裡一外和他談雨,談剩下的工。雨越下越大,從傾盆變成了洩洪。
這個春夏多雨,尤其多雷雨,像這樣的雨已經下過了好幾回。忽然他微笑說:「你人很好。」
我十分意外,笑說:「美國人不都這樣嗎?」和到家裡來修這修那的工人稍微聊聊,在我是很平常的事。
他搖頭:「不,不見得,大多人沒這麼好,有的人甚至一點都不友善。」
「可是美國人一向以友善出名...」
「我不知道。可能在以前,在我祖父那個時代酘酘」
雨勢嘩嘩如瀑,天地昏暗。我見傑姆似乎要話說從頭,覺得這樣隔門而談太過荒謬,便打斷話請他進來坐,喝茶聊。他還是在意一身濕衣濕鞋,我讓他脫了鞋儘管進來。請進廚房,他不要茶水,我便坐下陪他閑聊。很快知道了他六十六歲,幹這行三十多年了,離過兩次婚,「破產」兩次,一窮二白,不繼續幹也不行,可是他喜歡幹活,寧可做工也不願閒坐老化酘酘。
這時雨勢稍減,他說最好去卡車裡拿手機給麥克打個電話報告情況。我送他到門口,剛巧麥克到了,原本受傷的拉美工人扛了梯子從卡車上下來,麥克也下車出來。我和麥克在走道上談了一下排水槽和屋頂的事,然後他提到他太太一大早四點就開車帶兩個兒子到北達科答州去了,回老家去和家人團聚,他要做工不能去。雨還是大,似乎又激烈了起來。麥克忽然問我有沒有咖啡,我一愣,說可以泡,便建議大家都進來避雨喝咖啡。
三人在圓桌邊坐齊,我先給了一人一杯橘子汁,他們都點頭致謝。我回到廚檯邊正準備磨咖啡豆,忽聽麥克說:「我們先感恩一下。」我回身看,果然麥克肘抵桌面兩手交握,三人都垂頸低頭,只聽麥克說:「感謝主,感謝主給我們工作、保祐我們和家人的安全,感謝主不讓雨下得更大、保祐我們排水槽順利裝好酘酘」我十分驚奇,凝神呆立,有點不自在,好像走錯了教室,好像這裡忽然不是我家。
感恩完,麥克對傑姆開了話頭。我想他們喝的應該是一般美國速成咖啡,但我喝的是義大利濃縮咖啡,而且現磨豆子,再把咖啡壺放在電爐上煮。從頭到尾,大約要十幾分鐘。我便在廚房忙,和他們邊聽邊聊。
麥克突然問我:「你知道X太太,你對面的鄰居嗎?」
我搖頭:「很糟糕,住了這麼多年,一點都不認識。只有她女兒小時和我兒子一起搭巴士上學打過招呼。」
「她離婚了,丈夫搬出去,現在她在整修房子準備賣。我不久前才替她修了屋頂,順便在你們信箱裡塞了一張我的名片。」這我知道。就是因為麥克那張名片,我才找他來看屋頂。
「我們在這裡住了十幾年,除了一兩家鄰居,完全沒有往來。原來熟的鄰居搬走了,新來的就不熟。這種住宅區裡,除非有小孩,通過小孩認識,不然根本連人都難得見到,只有偶爾在割草時打個招呼。」我感慨。
麥克因此提到他太太在北達科達州的家族有多緊密,完全是舊時人情。便這樣聊了下去,在那一點時間裡,我得知了麥克太太的出身,他們怎麼認識,農家生活多麼辛苦,在這時代經營傳統家庭農場的困境,種種。還知道了傑姆業餘玩樂器,除了彈吉他、五弦琴外還拉小提琴,和朋友組成的樂團有時周末到人家結婚典禮上去演奏,還知道了那拉美工人叫魯培,來美國四年了,英文依舊有限,比不上麥克結結巴巴的西班牙文酘酘。
咖啡還在爐上煮,雨勢小了,麥克卻起身說得出去做工了,三人便霍地站起來致謝走了。過了一個多鐘頭,門鈴又響了,是麥克,說快做完了。我開支票給他時,順便請他喝先前錯過的咖啡。他說:「如果他們也喝我就喝。」拿了支票便出去邀他們,不久三人先後進來,又圍圓桌坐下。我解釋是很濃的義大利濃縮咖啡,義大利人加糖喝。麥克要加牛奶,我便給了傑姆和魯培各一支小咖啡匙和糖罐。轉眼他們喝完道謝匆忙走了,我收桌子時見到傑姆的小湯匙沒用過,而魯培的咖啡沒喝完。想必飲那兩口之量的濃咖啡十分辛苦。我不禁自責:鈍,應該多加水泡淡一點的!
那一天和隨後幾天裡,我常想起麥克感恩的情景。餐桌上感恩的景象我在電影裡見過無數次,在生活裡這樣正面遭遇卻是生平第一次。儘管我不信教,尤其不喜信徒上門來傳教,卻覺得麥克的言行裡表現出了某種難得一見的真。
我記得第一次見到麥克時的印象。他身材高大,面目威嚴有如關公,我馬上就覺得他實在可信。而幾次接觸,他逼視的眼神(簡直是目光如電,像《大醉俠》裡的喬宏)和率直的作風,在在都強化我的直覺。無論如何,我並不真認識他,也不太可能和他深交。但我相信他是個正直的人,就像傑姆覺得我是個好人。或者我們都沒看走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