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以為在台場的商店街並無甚可觀,卻在一家咖啡小店看到角落裡置放的古董娃娃。店主人看起來不過二十六七歲,憑那種長相極適合在新宿的鴨店稱王,可又比鴨王少了點脂粉氣,多了好些書卷氣,難怪他的收藏品也有別他人。古董娃娃,球關節娃娃,穿著骨董蕾絲的古董球關節娃娃,這裡也是那裡也是。
他看我在簿子上素描,放下手中正擦拭著的骨瓷午茶杯走過來,問我可不可以聊一聊。其實他的日語我並沒能聽懂多少,因此除了禮貌性的嗯嗯、咦、欸等表情語助詞外,我專注於自己簿子上的線條,髮絲的形成、古董紗的空氣感、馬甲上衣精緻的刺繡、刺繡的銀線在海風帶來的天光所折射的亮度,揣摩娃娃漂亮眼睛裡傳達出來明知是假卻又當真的眼神。
店主人真能聊,從我簿子上的那個娃娃開始,一一介紹她們的來處,有從英倫來的、有從荷蘭來的、日本自製的酘酘,國籍介紹完畢接著講她們的身世,譬如木製的有幾道手續、搪瓷的又是如何如何的一個珍貴、球關節的巧妙處為何;口氣一轉,開始介紹她們的服飾,手工刺繡如何的一個繁複、掐金絲繡銀線的又是何等的華麗、配件諸如鈕扣胸針珍珠水鑽怎樣費盡心血的蒐羅,甚至絕無僅有的開模製作...
以為聊天這段插曲告一個段落,誰知他又講起這一個是如何輾轉那一個是如何顛簸左邊那一個又是怎樣的流離,右邊那一個又是如何的因緣具足,才一一到他手中。
看他招呼他的工讀生送來兩杯拿鐵,大有繼續言無不盡的態勢,而我在接受他兩塊提拉米蘇和一大塊培果以及兩杯飲料的招待後,就算一粒砂糖也吃不下,且已經畫了三幅比平日精細的娃娃素描了,心想,如果他遇上一個好聽眾,想必會為每一個娃娃都批個流年吧。只好作禮告辭。
起身一抬眼,看到店主人長長睫毛下一對黑白分明的眼珠,在已偏斜的海峽光影中燁燁的發著輝光,像海底珍珠般的光,那不正是娃娃身上衣飾的珍珠的光嗎?
珍珠是真的還是眼珠是真的,還是娃娃是真的還是眼前的這人是真的?難道眼前這人是假的還是娃娃是假的,還是眼珠是假的還是珍珠是假的?
假的光是什麼?真的光。源發自內心、來自於智識真摯的光何處可尋何處得覓?整個台場逐一亮起燈來,海面上的橋燈串成一條鑽石胸鏈,自由女神也舉起火炬,一排排的商舖流溢或清明或浪漫的光,這兒那兒的影影綽綽。遠遠有一組富士電視台的工作人員在拍戲,戲是真的還是人生才是真的?也許,不管是戲或人生,都是假的吧?
在凌晨兩點回到旅店,放下裝著素描本的行囊,褪去一身世俗的外衣,看著窗外幢幢高樓明明滅滅有如天上繁星的燈光時,一時間竟分辨不出天星和燈火的界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