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在「作家第一本書」專欄之前
作家出「第一本書」的時候,是文學生涯重要起步,既關係日後寫作方向,也從這裡堅定了未來的寫作腳步。
分開來看,「第一本書」是作家個人的大事,合起來,或宏觀地看,也是「一個地區,一個時代」的大事。作家「起步」之時,是文學種籽「開花結果」,把「花果」展示給讀者的時刻。新出爐的小說、新詩、散文、劇本,各種新品種新款式爭奇鬥豔,自然合成一股「新潮流」。新作家出現的時間版圖,標誌著一個地區文類題材的潮流走向──什麼地方什麼時段,集中出了哪些新風格新形式,「文學風景」的特殊性於焉誕生。仔細觀察的話,脈絡分明的「文學史樣貌」便在其中。
瀏覽「作家第一本書」也是認識作者的大好機會。初試啼聲,通常接近原始面貌。剛提筆創作,常用自身經驗或周邊人物當題材,最是質樸寫實。一般說「三歲定八十」便是這個道理。固然作家資質成就不同,有人出手不凡,首次出書即是成名作;有人大器晚成,成名之後不願再提少作。不論那一種,第一本書裡總是藏著作家個人的身世與風格奧秘。
於整理作家第一本書的過程,發現好些書已絕版多時,不但市面上找不到,連圖書館也不見蹤影。有些讀者喜愛的書,問世以來雖一時斷版,若干年後仍有其他出版社再版三版。而封面設計家充分發揮創意,讓同一書的不同封面展現全新樣貌,美不勝收。現代人太忙,好些聞名已久的好書,常缺少一親芳澤的機會。於是想到以短文介紹它們,再配上封面,讓更多人有機會逛逛台灣土地上漂亮的文學花園,期望大家聽聽作家起步的聲音,欣賞開花的樣貌。
【作家第一本書】之1
楊逵/送報伕
楊逵(一九○五~一九八五)的左翼色彩,社會運動者形象都可從第一部小說的裡裡外外,包括出版流程顯現出來。日文原名:〈新聞配達夫〉,一九三二年由賴和經手在《台灣新民報》連載。無奈在台灣只刊登一半,後半部被認定有批判政府之嫌,遭殖民政府查禁。反而稿子寄到日本東京參加徵文,獲獎而在一九三四年十月號「文學評論」全文刊出。就算該雜誌不能在台灣流通,小說卻因得獎而成了殖民地作家成功進軍東京文壇的代表作。
兩年後的一九三六年,中國作家胡風將日文〈新聞配達夫〉翻成〈送報伕〉,中文版先刊上海「世界知識」雜誌,後收入《山靈──朝鮮台灣小說集》一書,魯迅主編《世界弱小民族小說集》再次收入,殖民地小說遂有機會流傳於抗戰期中國大陸及南洋一帶。國民黨一九四九年來台,五○年代白色恐怖歲月,左翼書刊自然全盤查禁,台灣讀眾在日本時代讀不到的〈新聞配達夫〉,戰後很長時期同樣緣慳一面。
作為一個替弱勢發聲的社會運動者,作家楊逵不但坐日本人的牢,也坐了國民黨的牢,後者時間更長。其第一本書《送報伕》同樣見證兩殖民政府對待作家以蠻橫的查禁手法。這本稀有的,胡風譯中日文對照版《送報伕》,經楊逵本人勞心勞力,總算在兩個殖民政府交接的夾縫中,如《壓不扁玫瑰》般悄悄綻放。
日本人剛離台,國民黨蔣政府還在南京忙著內戰,台灣處於三不管地帶,此書遂有了一九四六年「台灣評論社」的初版,以及一九四七年東華書局版。果然,一本書的命運,常與作者的命運相同。《送報伕》於七○年代再版復出後,出現幾種不同譯本,這裡抄胡譯初版一小段結尾,多少領略這篇名作的精神與文字風格:
我滿懷著確信,從巨船蓬萊丸底甲板上凝視著台灣底春天,那兒表面上雖然美麗肥滿,但只要插進一針,就會看到惡臭逼人的血膿底迸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