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六年我們去外蒙古，成吉思汗的故鄉。飛到首都烏蘭巴托，尚未體會游牧風光，倒先遇上很多台灣觀光客，甚至竟與財訊集團董事長謝金河不期而遇，原來蒙古正在慶祝成吉思汗建國八百年，熙熙攘攘，熱熱鬧鬧，好不盛大！

我們是誤打誤撞地碰上了。隨意到著名的凱旋門、音樂廳、文化廣場逛逛，只見蘇聯時代的歐式建築標記了這個獨立國家曾經走過的被控制的歲月。咖啡屋、酒吧更是十足摩登地迎合著觀光客口味。

罷了！這不是心目中或想像中的匈奴帝國、西夏王朝、蒙古大帝國。我們決定租車出城去探險，試圖尋找成吉思汗的蹤跡。

城外風光果然完全不同，愈遠愈荒靜，沿路仍可見傳統的蒙古包聚落。我們往西去到Hustai國家公園，打算在草原上借住一宿。

來到草原，首先當然要體驗騎馬奔馳，我們從沒學過騎馬，但是應該不成問題吧。牧場主人不說中文，也不懂英文，而蒙古語我們是聽也沒聽過。沒關係，人類自古就會比手畫腳，指指點點，再拿出鈔票示意，牧人立即聽懂，欣然牽出兩匹駿馬，加上馬鞍，對著我們比了個「上馬」的手勢，我們再次比手畫腳，央求他帶領我們一起騎，他於是一躍上馬，姿勢真瀟灑。蒙古馬像韓幹畫的馬，矮壯精幹，我費了半天勁才爬上去。他帶著我們在廣闊的草原上小跑步，涉水騎過清澈的小河流，馬蹄聲踏踏，獵犬在旁奔陪，微風拂面而過，夢境中的草原馳聘彷彿來到了現實。

我正沉醉在得意之中，不期然卻來到陡峭的山坡前，他吆喝一聲，策馬上山，我疾呼「慢點，慢點！」嚇得花容失色，得意全被驚恐取代。草原生長的他顯然不能了解，怎麼有人會害怕騎馬上山，難道要用徒步走？回頭不耐煩地牽住我的馬慢慢爬坡。

山上並無路徑，馬兒兀自尋找可以攀爬的路走，猜想「馬路」就是如此得來的。上坡竟成四十五度仰角，我抓緊馬韁，屏息噤口，怕嚇著駿馬，怕被甩下馬背，也怕被蒙古同胞恥笑。當心臟快要跳出胸腔的時候，總算到了山頂。馬兒站定，我抬眼四顧，山川壯麗，草原遼闊，這等風光馬上看，人生得意須盡歡。趕緊掏出相機請求他幫我們留下馬上英姿，照片上的我倆並轡而立，英姿煥發，帶著幾分驕傲，充分享受著山頂風光。

但是峰頂並非久留之地，既上坡則必有下坡，誰知下山更比上山難！

你能想像幾乎不見前路地直角下坡嗎？我閉緊眼睛，直不起身來，也叫不出聲來，只能把自己完全託付給陌生的馬兒，心中暗叫：「再也不敢了！」

但是那傲立顛峰的景致，那睥睨山河的氣概，即使只有短暫時刻，卻令人難以忘懷，令人迷失。人生的旅途是否也如此？登山難，下山更難，最難卻是安抵原來處啊！

到得山腳，平原無奇，我笑了，蒙古人也笑了，輕鬆過河回到他的牧場，下得馬來臀部大腿都僵硬了。

主人請我們進入居住的蒙古包中，一家人都圍坐著，女主人端出馬奶茶請我們喝，有一股腥味混著酒味，不是我們所習慣的味道，但是我雙手捧著慎重地喝下，一股暖流自喉嚨直灌入心腸之中，這是原野的恩賜，百味雜陳的人生豈可錯過這一味？

我無以為報，掏出隨身的香水送給美麗的女眷，這是文明的、人為的另一味，對他們來說何嘗不是不習慣的意味呢？他們傳著、聞著，露出驚異的表情。我心想：「草原的自然野味，馬奶的嗆鼻酒味，比之千錘百鍊而成的香水味，如何見高低？」肯定的是少一味就多一項遺憾，我但願嘗得百味，或能識得人生三昧。

蒙古烤肉又是另種風味哦！這可跟台北的蒙古烤肉完全不同。沒有半人高的大炒爐，也沒有切薄片的牛羊肉，準備起來卻更花功夫。圓石頭在日正當中下曝晒，吸飽太陽精華，滾燙之後擺入大陶罐中，其上鋪放大塊生羊肉和馬鈴薯與紅蘿蔔，封緊罐蓋再壓上熱石頭，悶燒數小時，不炒、不煎、不烤，純天然熟成。端上桌來香味撲鼻，還帶著一種不知名的草香，肉質滑嫩又有嚼勁，難以形容的美味。星空下，夜風中，大塊吃肉，大碗喝酒，不豪放也難！

晚上借宿蒙古包中，高大寬敞，雖是六月，沙漠入夜仍冷。帳棚中有一柴煤暖爐，煙囪穿出篷外，一邊燒開水一邊取暖，舒適安詳。鋪了厚氈的單人木床擺在帳篷沿邊，簡單硬朗，出乎意料地好眠。

我慶幸曾經千辛萬苦上到山頂，又一路顛簸走下山來，看過的風景，波嘗過的滋味，都化做養分滋潤著心靈，也引導著未來路。

（本專欄隔周二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