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舊是滿天星斗,依然是蟲鳴唧唧,少了父親的夜晚,冬衣似乎也溫不進心房,徘徊在街燈微光下,思念父親的影子卻愈來愈長……
落葉他鄉 願長守此方山水
與父親的年齡相差半世紀,在我出生之前,父親經歷國共內戰,由家鄉廣西輾轉來台,落腳在花蓮山邊的鳳林小鎮上,家後一座中央山脈,遠看似一隻鳳凰展翅,氣勢天成地守護著子民。在這塊土地上,父親結婚、生子、定居,直到與世長辭,超過一甲子。他說:「若是化為一罈灰,也要留在鳳林。」
小時候經常看見父親望著牆上照片入眠,那是一張黑白全家照,除了二伯我都沒見過,父親說:「那是你的爺爺、奶奶和叔叔們……」父親站在後排左邊第一位,髮密黝黑,鼻梁高挺,與中年髮禿的他判若兩人。
翌日醒後,父親眼睛浮腫,眼眶內殘留紅色血絲,傻呼呼的我總以為父親永遠都睡不飽。直到,我離家多年常在夜晚窩進被裡啜泣時,才恍然明白──原來那是父親思鄉的眼淚。
大時代的悲劇,是哭不出聲的萬千感慨,是淚流不止的無限遺憾。大陸開放探親後,才從父親照片的笑容裡,看見遊子落葉歸根的幸福。
耐心慈祥 放手任愛女成長
對一位可以當爺爺的爸爸來說,放任么女多於嚴厲管教。我小時有起床氣,吃早餐時常將牛奶給推翻,父親總是擦乾淨後又泡一杯;看電視時任意轉台,父親也不說一句;甚至為了一雙鞋不合腳,賭氣離家出走,父親也好言相勸。
直到有一回,大哥趁父親出差在外,將我喚來,先是指責任性不該,隨之重重地打了一記巴掌。這才把我給打醒,收斂起獨尊的霸氣。至今每每思及,仍慚愧無比。
念佛學院時,父親明知阻攔不了,只好送我上山,心想:「哪天住不慣了,孩子自然會回來?」殊不知這才是我人生的開始。一年後,習慣了山裡的恬靜,在佛前發願:「盡形壽獻身命,報答父母深恩。」
從此,少女變僧人,家人也從不諒解、衝突到化為祝福,「既然選擇了,這條路就好好走吧!」那是父親初次見到我出家模樣時,噙著淚說出的唯一一句話。當天,望著他的背影在夕陽下漸行漸遠……山裡山外、世出世間已絕然有別。
我卻天真的以為無論外頭世界變化多麼大,只要回到山的懷抱,就會尋到童年。直到父親病倒的那一刻起,我才驚覺原來時間從沒停過,無常一如山中雲彩,稍縱即逝……
報答親恩 龍華三會再相逢
父親年初罹癌,月初因中風住院,右半身全然癱軟,無法自行大小便。聞訊後我與姐姐立即請假,到醫院陪伴照顧,長年旅居海外的大哥及二哥隨後趕回,親友們也紛沓而來,一一與父親緊緊握手,話別人間。
剛開始護士為父親換尿布時,我仍心有罣礙地特意避開,心想自尊心強的父親,絕不希望我們見他如此。隨著病情每況愈下,眼前的不僅是一位父親,更是一位需要關懷的病人,姐姐和我進而學習擦拭全身、翻身拍背、更換尿布、刷牙清耳……親身親為。姐姐說:「小時候父親怎麼照顧我們,現在我們就怎麼照顧他。」
即使我們動作生疏,常有失誤,父親從沒生氣,像個老小孩似的總是一聲「好」,然後央求我們帶他回家。我們不斷地誦經持咒,期盼著復原返家的一絲希望,但望著昏迷不醒、身不由己的父親,我們開始明了真正的愛,其實是彼此之間放心、放下、放手,他才能獲得全然的解脫。
父親終在一個近晚的雨天,因心臟無法負擔,結束半月的折磨。回家路上,只有我與父親倆人,窗外雨綿綿,山路曲蜿蜒,吶喊喚不醒父親,飆速也追不上死神,千言萬語交織著是淚是雨,換作聲聲佛號。爸!我們回家了。
依舊是滿天星斗 依然是蟲鳴唧唧
你們唱了多久 在山中
只要我一閉眼 就能聽見那歌聲
輕輕遠遠 又近在身邊
在草叢中 一夜復一夜 伴我入夢
我也一唱一和 在夢中 在山中
像傻子般 一遍又一遍 沒人聽見
只有路和影子 捨不得眠
多少天 多少年 歌聲傳至天邊
多少天 多少年 我們思念您 父親
我們最敬愛的父親韋公自明府君,享壽八十七,是一位退休公務員,一生隨緣,安於平凡、平靜、平淡,結束人生旅程後,帶著大家的祝福,踏上極樂。他日有緣,龍華三會再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