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安,愛 上

文/張耀仁 繪圖/王芳誼 |2011.1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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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一來,我們將分享一座浴室、一張床乃至一只杯子,那個原本就不算寬敞的房子勢必更形局促,卻足以安慰父母長年以來殷殷期盼的眼神——甚至,爭吵之後我們再也不得甩門就走;在亟需獨處的當下,意識到屋內從今而後必然存在著另一個人的事實。於是,我們說服自己說:這正是愛。這是恆久忍耐又有恩慈。確確實實,這一切皆起於寬容:寬容彼此打呼汗臭嗝酸肩並肩依偎著夢,徹悟兩個人的苦惱始終難解卻風險均攤,而冬夜的擁抱如斯溫暖,我們呼出的熱氣如斯餳澀……

凡此種種。總有多霧的清晨,轉醒的剎那乍見一張既熟悉又陌生的臉:眼睫黑密,薄唇,痣——彷若底片顯影逐漸清晰而更清晰的,那樣突然理解「枕邊人」的巨大意義,理解所謂「雙人枕頭」的夫妻生活——關於我,我們,我們的全部,妳的臉。妳的臉靠得好近好近,鼾聲低喃,一冷一熱的氣息撩撥著這個季節將盡的熹微,光度自百葉窗斷續投下:黑與白的交軌,好似我們反覆延續的夢,喋喋不休的鬧鈴。

這些,我們日後可預期的節奏,從細微至碩大,從遙遠至咫尺,至我們的小房間──我感到飢腸轆轆,卻猶不肯轉醒,只因夢裡我們正吃著酒尾雞,在那個宴席開在補習班頂樓的會場上,妳穿了一襲紅色洋裝,表情蒼白而不帶感情,定靜站上女兒牆說:「也許就樣死去也不會有人在乎吧。」說的是重考那年,那場突如其來的愛情遺棄。

那樣迄今無從釋懷、無從詮釋的空慌與憤怒。黑墨墨的時光裡,只聽見妳介於夢與現實的低喃:「冷。」「我好怕冷。」「我真的好討厭好討厭冬天。」我連忙從身後抱住妳,不帶任何欲望的,腦海裡卻不斷湧現那些烙印的台詞:「不如,我們重新來過吧。」這是香港回歸以前的王家衛。「那也請你放過我!」這是最近熱門的《犀利人妻》。當然,還有那個年代並不那麼流行的《挪威的森林》:「我要幸福起來。」是啊,我們都要幸福起來。我們渴望愛,幻滅,傷害,再幸福,愛,再幻滅——我們究竟追求什麼?困惑什麼?相信什麼?為何我們遲疑不決、反反覆覆、瑟縮於洞穴般的自我之中?會否,更貼近我們當下內心想法的,其實是福婁拜的《包法利夫人》:「上帝啊!為什麼我結了婚?」

為什麼,我們擁有彼此?

當我們這般怯弱且煩惱的同時,在距此半個小時車程的山上,逐漸老去的父母照例摺好被單、撢撢枕頭,看望天光自拉開的窗簾漫散浮塵,開始一日起居。在那個不再需要以憤怒或悲傷即能獲知對方心意的家屋底,他們舒坦但不失莊重地進行衣食,偶爾出入記憶的深處,或者爭辯說明書上那一行小字(他們賭氣的不戴上老花眼鏡),然後陷入習以為常的沉默。沉默是金。是他們馴服情感最終也最適切的共識。電話已經好久沒有響起,流理台底下一口又一口的玻璃罐沉靜著他們那一代人的憂懷與謹慎。在那個素雅但老態畢現的大廳底,他們各自沉入窸窣的電視與報紙,揣想一生中是否傷害了誰、是否損陰敗德,否則,為何到老仍遲遲不見子嗣完成終身大事?

「有歲了吶,何時才要起家?」他們又懷念又感嘆當年的時光:「阮二十初頭就在做阿爸囉──咁講,結婚會咬人是否?」

刺扎扎的日照囓咬著我們,一寸寸低下去斜下去,偏偏我們醒不來。我掙扎了許久,抽出被妳壓麻了的手臂──一如許多個日子,在吵架的當晚背對背蜷縮,至清早卻四肢極盡張揚──坐到床沿伸展臂膀,思索昨晚的爭執:婚紗照打算拍幾組?訂結婚該不該同一天?宴客的地點要選在飯店或海鮮餐廳?喜餅呢,幾盒?戒指及首飾要用買的或租的?極其現實的細節,卻指證歷歷關乎我們「幸福的未來」。朋友們瞪大眼睛告誡:

大訂小訂,要哦。

逗熱鬧,要哦。

呷得甜甜生後生,要哦。

剎那間,我們被推入截然不同的世界:遠超乎戀愛的異時空,以致原先並不怎麼心急的我們,因著旁人如臨大敵般的緊張而深感時間窘迫,終日伴隨著各式說法而興奮而沮喪,而憂煩而歡快──即便我們尚未確認,所謂「婚姻」與「永恆」是否相涉?是否有朝一日醒來,在被窩熱氣與霧露碰撞的剎那,倏忽驚覺:為什麼是這個人?為什麼和這個人?該如何繼續?無可避免的,我們困惑著:那些十指緊扣的、懷上孩子的,或胖或瘦或老或少或貧或富或高或矮的,新人,他們當初如何做出一個關鍵性的決定?如何篤信:是的,我願意?願意無論對方生老病死、貧富貴賤且與之長相廝守──孰料,父母聞言,沒好氣道:「你以為你還年輕嚜?兩個人在一起就是會相鬥啊,要互相嘛,親像汝爸爸……」

想當然爾,接下來是一連串的父母經與感情經,以及結褵三十餘年的記憶與笑聲。

此時此刻,屋內混雜了夢與晨曦近乎靜置一夜的洗澡水氣味,間或夾雜一絲絲潤膚乳與護手霜、吃了一半的零食與披披掛掛的衣褲,還有散亂一地的書本雜誌、等待換季的外套與厚棉被……我逐一檢視這個我們共處多年的小套房,我們之間究竟怎麼開始的呢?那些蒙了塵的照片、久未啟閱的卡片、信件,那些,曾經寫下我們情愛也存留年歲的跡證,而今它們皆宛如霉溼且剝離的牆漆,極少被注意也極常遺失,卻冷不防出現於我們意想不到的所在,迫使我們一面收拾,一面自時移事往的殘餘裡,拼湊一點一滴舊日的青澀與痴傻,那逐漸流失的良善與純粹。

比如A,初戀情人,在最緊張的聯考時刻,手牽手走經城市的角落——也就是手牽手而已——對於情感的探索像極了初生的夏蟬,而今只記得那個夏天的手心特別容易出汗。還有H,幾年之後再見面,已是兩個孩子的媽了,隔著滿桌的喧鬧,她一面聊著育兒守則,一面忙於照應孩子,眼底有不屬於那個年紀的疲憊,想當年她是多麼嬌縱的女孩啊。至於S,沒有人像她寫過那麼長的信,只為討論馬奎斯〈我只是來借個電話〉裡,誰瘋了誰沒瘋?一整個秋日,我們閱讀、我們擁抱、我們依偎,獨獨不投入情感──或者說,我們都不夠勇敢,沒能像作品中的女人相信:「愛能持續多久,就永恆多久。」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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