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這兩字,對我來說,其實很像一個遙遠的身分名詞;但,形象很鮮明:瘦高的身形,總是一身漆亮的皮鞋、筆挺的衣著。襯衫口袋裡夾著一支看來相襯的筆,細長的手指握著筆桿時,是他預思第二天的行程。他有極濃密的長眉、高挺的鼻、嚴峻的眼,很少笑,看來嚴酷不可親近;一笑,卻是笑彎的眼,變成另個人,常讓我吃驚。
幼年起,我就冷觀這個叫做爸爸的男人;小學就看出媽媽在這個家的不對等地位;再長大些,鼓勵支持媽媽離婚,爸長嘆!約了我與妹一道吃麵,說不是他要離婚。很久以後,自別處聽說爸自離婚的第二天馬上再婚。哥妹因現實考量,向爸的新家靠攏。
幼年還不怎懂事起,爸偶爾帶著我與女友約會;換了女友,又與我們全家人一同出遊;爸的人緣很好,很多男人與他談笑聚會,某些太太們喜歡挽著爸的手臂走路;他再婚後,身邊依然換著女友,我欣然地與會…無妨!我只好奇爸與媽的因緣,他們的心底到底還剩下些什麼?
爸的一些朋友對我說:「妳爸就是得談戀愛,才活得久。」言下之意,是得理解爸爸的生活能量。爸本不是回家的人,他能活躍地生活,很好哇!我以笑容回應。心裡想的卻是:天啊!媽為什麼不四處談戀愛呀?
姑姑曾在祖母出殯日感慨地說:「妳爸交往過的女人,沒有一個比妳媽的容貌和身材好。」這就是姻緣!他倆個性不合,偏偏成婚了,又離婚了。哥妹的愛情觀念很早熟,勇於去愛;我則冷眼冷心,像個老人看透世間的無常。
爸極俊媽極美,卻是互斥的磁鐵,註定不適合相處。我很樂見他再組家庭,卻不能迫使我進入他日後的生活。媽始終把我當「外人」,卻也明瞭只有我堅固立場。我以自認為的義理站在媽的處境。從此,我陷入多重擔子。
多年後,再見爸,他說:「妳很固執。」我回答:「像你呀!」除了身高外,我和爸的外型、對情感的冷熱度、處事的心態相像,但我多了講情重義。
再多年後,他說:「我最後那天,妳會來看我嗎?」我的表情很柔和,卻沒有回答。每每思及這句問話,不禁覺得自己過狠了?記得幼年時,夜深了,哥妹都睡了,爸興致大好,約了我外出宵夜,讓我伸出兩隻腳丫子,幫我套上襪子。日後的回憶裡,媽堅持說:「不可能!妳爸怎可能做那樣溫柔的事。」爸,的確不像為子女做這樣動作的人。但,我真實地感受到他手心裡的溫暖,當時,也看到他的笑容。這宵夜,我們吃了什麼?無從憶起。那是因為:襪子的溫情超越食物。
針對他那句問話,我無法回答!因為,我不知未來……他的最後一天,我會在哪?我會知道?我會去看他?
我確知的是:沒遇過寫字這麼好看的人。即使是一支幾近斷水筆墨分岔的筆,他仍能使筆運行流暢地寫出字。而且,他是目前唯一把我的名字寫得最好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