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公<下>

杜宜憲 |2011.06.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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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好奇了,什麼是靈魂,什麼是意識?他滿懷著使命感翻閱圖書館架上的心理學,後來是各種哲學書籍,希望可以解答問題,從精神分析到存在主義,佛洛伊德到沙特,本我自我超我,存在先於本質,最終不得其解。阿公一定還在身體裡,只是出不來,或者出來一點點。

他曾經一度害怕失神,每一次恍惚都讓他擔心流失了某片段的過往人生。那段期間,他更恐懼入睡,每一晚閉上眼都像是生命的終結,他害怕醒來會忘記所有。其實如果一睡就能忘記所有,又何嘗不是好事,他聽說魚的記憶只有七秒,之前的事情永遠從腦裡淡出。如果人也是這樣,就沒有難過悲傷可言,這樣難道不好?

他想起在醫院看見的植物人,究竟睡眠、昏迷、失智的分野在哪,難道一閉上眼睛,靈魂就在黑暗裡下墜沉沒,淹入黑色無盡的漩渦深底?睡覺或許像跌倒,因為重心偏離的失足、落下、扭曲、旋轉、拉扯、仰頭求救卻得不到回應,於是現實深眠中的每次呼吸,都成了夢境漩渦裡的呼喊。而淺眠與昏迷,難道只是漩渦力道和深度不同?

甦醒是不是一種相對的掙脫過程,像在光滑的懸崖上攀岩,一吋一吋往上探頭,抓住每一處思緒記憶的突起,手腳並用地向上,是一種仰望的飛升,直到飛出深淵抵達現實。

有一次在電梯裡,他看著兩面鏡子構建出的無數隔間,「或許每個夢是其中一個隔間。」他想。而愈遠的隔間也就是愈難清醒的夢,於是清醒都像一次重生,打破千面稜鏡的重生。

他很願意去相信,那些植物人其實都只是在作夢,阿公也只是正在甦醒。植物人作著鬧鐘叫不醒的夢,而阿公也離清醒很遙遠。在看完一部關於夢的電影之後,他更相信也許神智不清的阿公只是在某一層夢裡迷了路,在迷宮般的大街小巷迴廊地道裡兜不出來,繞啊繞地就定居在那些潛意識裡的紅磚大宅,或許那棟宅院長得很像台南老家。

或許阿公在某一層夢裡回了家,就跟他現在一樣,坐著車在路上,在車上就希望已經抵達終點了,想著到站之後有人在車站外揮著手喊他的小名,在家門口即使門鎖了,還知道自己身邊帶著鑰匙,像一種身分證明,證明自己仍然屬於這裡。那一道門鎖歸鎖,卻明白那不是對自己,自己屬於門的那一邊,而不會總是站在門外。

也許在那層夢裡,阿公依然健步如飛,身手勇健如當年,大步跨進紅磚灰瓦的四合院,春聯和窗紙完好無缺,阿公向著大廳祖先牌位上香請安。他想像阿公年輕的臉龐,沒有皺紋沒有老人斑,沒有皮下瘀血和白髮的樣貌,虔誠地跪下拈香合十,默念祝禱:「風調雨順子孫平安健康,功課進步事業順利。」

他寧願相信阿公在夢裡是健康開心的,因為他實在無法將現在不堪的形象,與以前慈愛的阿公,甚至是爸爸口中的阿公作聯想。他希望夢是一種逃避,也寧願阿公像躲避現實的鴕鳥,就像電影中的女主角不願走出虛擬的幻境,女主角知道那不真實,知道她當下幸福得很像泡沫,只要醒來一切烏有,然而她更清楚自己當下是快樂的。

快樂就夠了,他覺得。

現實裡的阿公多難堪,又是尿布,又是沒完沒了的打針復健。清醒的阿公或許只是從層層疊疊的無數夢境裡上昇到現實。而平常的神智不清,恰好證明了阿公活在白色夢境和黑色現實的灰色空間。

這些復健和營養針對於阿公來說,像是吃不飽餓不死的飢荒救濟,雖然無法讓災民容光煥發精神抖擻,但至少能續住最後一焰燭光,不致隨風而滅。

每一個禮拜都要扎一針,還有三餐飯後和睡前色彩繽紛形狀各異的藥丸藥片膠囊,即使心裡明白杯水救不了車薪,冰冷露水無助於森林大火,他依然樂觀地堅信這些療程真的對阿公有幫助。否則一時的暴虐比起遲滯的折磨,後者更能蝕毀一個人的全部精神直到人格絕滅,當明白痛苦沒有盡頭,距離黎明仍隔著永夜,明天是普羅米修斯的悲劇,那種絕望是最沉重的打擊。

想著想著也累了,閉上眼卻忽然坐起,定了定心,確定醒來一切應該會是原樣,這才安心闔眼。

睡夢裡,他看見阿公白髮依舊,他上前給了阿公大大的擁抱,出乎意料地,阿公輕輕摸摸他的頭,沒有抗拒沒有排斥。他看著阿公神采煥發的雙眼,沒有皺紋和老人斑。

他跟平常一樣地發問,「阿公,我係啥咪人?」

阿公眼睛瞇成一線,「哩係我第四個孫仔,今嘛底台南讀大學,哩金乖金友孝。」嘴角帶著微笑。

他忍不住哭了,忍著淚水開口,「阿公,哩擱有呷藥丸仔否?」「沒啦,我今嘛很健康。」

淚光中的阿公好慈祥,沒有疲憊和不耐。他多希望這是現在的阿公,可是他知道當下不是,未來也不可能。他只能眼睜睜看著眼前的阿公逐漸模糊,從視野剝落,而他除了看,除了沙啞的嘶吼,除了流不出淚的哽咽,和夢裡徒勞無功的追逐,什麼也不能做。

睜開眼突然驚醒,窗外的路樹被雨打溼了,窗面也籠上一層水霧。空氣擁抱著他,涼冷的空氣沒有傳來一絲溫暖,他卻在低溫中渾身是汗。看著窗面上自己的影子,肩膀起伏不定,與粗重的呼吸共鳴。

他忽然感到茫然,一種複雜的情緒籠罩著。他思緒快速瀏覽一遍,確定自己沒有遺忘什麼,正感到慶幸的當口,卻想起剛剛夢裡那樣健康開朗的阿公,他已經無法釐清情緒,無法想清楚應該高興還是感傷,或者其實介於兩者,像阿公身處的那個空間,一種矛盾。

火車停了下來,他下車走出車站換搭捷運,離家愈來愈近,他卻愈來愈害怕,害怕阿公比上次回家更糟,害怕阿公看著他那種陌生的眼神。但愈是害怕,腳步卻愈快愈急,直到站在家門口,才發現一路上的狂奔讓他幾近虛脫。

拿出鑰匙,顫抖著推開家門,阿公坐在客廳低垂著頭閉目養神,聽見門滑開的聲音,阿公抬頭望著他,「你回來了阿?」

他再也忍不住淚水,跪下抱著阿公大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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