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決定啟程前往那座花園。
暫時忘記冰箱裡的蔥蒜還沒用完、生肉就快腐壞,我買了南下的車票,執意要去那座傳說中的花園。很久以前,我聽說在島嶼之南,存在著一座賈曼先生的花園。賈曼先生是電影導演,拍的是我青春期時貪戀的那種影像:詩意漫漶,色彩濃豔,用簡陋的攝影機拍攝,場景常常是畫室或廢棄的倉庫;至於他到底說了什麼故事,在我的記憶作業本上都已是被沖淡的字跡,不復留存。

但我一直沒有忘記,人們告訴我那座花園位於一處充滿石礫的河床地上,不遠處就是核能發電廠。我也沒忘記,人們告訴我賈曼先生在罹患絕症後,就在鄉下買了這塊惡土,並且將絕大部分的時間投注在這塊荒地上,依照四季運行種植不同的花朵,拾取水邊的浮木與生鏽的鋼筋、鋤犁與叉戟,來裝飾花園周邊的圍籬。
他說:花床映照著太陽運行的軌道,在點點繁星之下清醒臥躺。在他眼中,被植入了種子的花床才是真正的土地;也許他正是把自己當作那礫石滿布的花圃,而蔓延全身的病毒就像是畸型怪石,阻擋了植物根鬚的向下伸展。他奮力掙扎,就像花朵最終還是從深褐色的泥土裡迸發。他辛勤工作,自詡為一名熱情的園丁,於是數年過去,繁花也開始依照不同季節盛開,圍繞著花園中央的小屋。人們還告訴我,賈曼先生在小屋的南面牆壁上,鑲上了一名十六世紀詩人描寫日出的詩句;而每當朝陽自河的另一端升起,便開始緩緩地往花園方向滑行而去,最後照亮了那面鑲上詩句的牆。
是的,雖然我對賈曼先生的電影早已記憶模糊,但我卻一直記得花園中的一景一物,即使我當初不過是看了幾篇報導、數張彩色照片。照片裡,那些鏽蝕了的鋤犁與叉戟,在花團錦簇的園圃中佇立,顯得分外奇異。那一方小小的世界就是一個劇場,比我過去貪戀的那些詩意濃烈的影像,更強大。
是的,這麼多年後,我依舊惦念著賈曼先生的花園。昨天我在報紙上瞥見了賈曼先生病危的消息,與那座花園有關的文字與影像就忽然像是一尾巨大的鯨,被沖刷到了記憶的岸上。
我不認識賈曼本人,也很久沒看他的電影,但那尾巨大的鯨在我的記憶海岸上掙扎、嗚咽著,讓我不得不做點什麼去安撫牠。火車帶著我往南方馳去,雖然賈曼先生此時正在醫院裡,像是一朵漸漸凋零的花;但我無法不想像,陽光是如何照亮了那面南向的牆,還有他在花園裡面種下的,許許多多的花。
如果他還醒著,也許他會對病榻邊的親友們說:「無憂無慮地去愛吧,植入愛的種子,將自己當作一處花床。」就像那些花兒將親口對我說的,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