閒話的範圍很廣,內容很多,而且也沒有什麼一定之規。事實上,舉凡一切與「大事」無關的「小事」,與「公事」無關的「私事」,與「正事」無關的「閒事」,以及一切不願意、不能夠,或者不值得擺在桌面上公然進行的議論和批評,都可以成為「閒話」,或被視為「閒話」。
不過,說得多的,還是他人的私事,和對他人的私下批評。傳統社會中的中國人,對探索自然興趣不大,對公益事業也熱情不高,唯獨對關乎他人私事的閒話,以及各類來路不明的消息傳聞,興趣盎然,樂此不疲。
它是茶餘飯後的消遣,街頭巷尾的談資,飯局上的下酒菜,床頭上的興奮劑。對於「閒話愛好者」來說,評張論李,說三道四,大嚼其舌頭,比嚼口香糖有味道得多。倘若一天不說閒話,或無閒話可說,則會像發了鴉片菸癮一樣,渾身不自在。
這樣一來,中國的成年人,便差不多都和閒話有了瓜葛。不是自己說閒話,便是聽別人說閒話;不是說別人的閒話,便是被別人說閒話。被別人說閒話固然是不好的,因為那多少意味著自己有什麼「話柄」捏在了別人手裡。儘管這話柄也許根本就不成什麼「話」,或根本就不在「話」下,但無端地被別人「話」了一下,總歸心裡不舒服。
然而,不被人說閒話,也是不好的,因為那意味著別人根本就不把你放在眼裡。如果放在眼裡,時時盯著,怎麼會一點閒話都沒有?怪事!
同樣,愛說閒話,固然是不好的。因為太愛說閒話的人,總會給人以不那麼正派或正經的感覺。他怎麼那麼愛說閒話呢?八成是有毛病。正經事都忙不過來,哪有那麼多時間說閒話?自己的事都管不好,怎麼那麼愛管閒事?
然而,完全不說閒話,也看似不怎麼的好。因為大家都說閒話,你一個人不說,就顯得「不合群」,與人「格格不入」。所以,除非你自命清高,存心和大家過不去,便少不得多多少少要說點閒話。
於是,在中國,凡有人群的地方,就有閒話。在茶館、飯店,在車站、碼頭,在單位的辦公室,在各個家庭和宿舍,到處都是閒言碎語,蜚短流長,正所謂「春城無處不飛花」。
然而卻很少有人能想到這「閒話」竟是可以殺人的。
比如《紅樓夢》裡的尤二姐,其實便是被閒話所殺。
王熙鳳先是「私下裡」,而且是「好心好意」地把這閒話倒給尤二姐聽,說是:妹妹的名聲很不好聽,連老太太、太太們都知道了,說妹妹在家做女孩兒就不乾淨,又和姐夫來往太密。然後不知使了什麼法子,果真讓這閒話傳得滿世界都知道,「除了平兒,眾丫頭媳婦無不言三語四,指桑說槐,暗相譏諷」。「弄得這尤二姐要死不能,要生不得」,最後只好走上了絕路。
像這樣被閒話殺死的人,尤其是女人,究竟有多少,我們無法統計。但只要多少讀過一點中國文學作品的,便知道那一定不是個小數。「周公恐懼流言日」,連位高權重的周公,尚且害怕流言蜚語,更何況是孤立無援的弱女子。
閒話可以讓人「喪命」,也能讓人「丟官」。當然,閒話之最常規作用,還是讓人「丟臉」。別的不說,光是被人說了閒話,便是「丟臉」。因為別人都沒有被說閒話,唯獨你被說了,成了「另眼相看」的人,丟臉不丟臉呢?再說,為什麼不議論別人,偏偏議論你呢?可見你有「問題」。至於那「問題」是不是「問題」,則又另當別論。
但「有問題」即是個「問題」,而一個本來應該「沒問題」的人居然「有問題」,當然也就「丟臉」。儘管你被平反了,儘管你被證明無罪,也「沒有問題」,但只要閒話不止,就終究是個「問題」,也就別想過安定太平的日子。阮玲玉的自殺,便是個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