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來的時候,家宜已經睡了好幾天。她聽見鑰匙轉動的聲音,有一剎那的恍惚,以為是丈夫回來了。但是隨即聽見母親喊她:「妹兒,妹兒。」母親總喚她妹妹。母親一邊喊一邊說:「我進廚房囉。」
只要來看她,母親總要帶一大堆吃的。對於她在減肥的宣告聽而不聞。母親總說:不吃怎麼成。她進門總是先去廚房,用帶來的食物填滿冰箱。
家宜很少吃,都是丈夫在吃。但是也吃不完,最後總是全數扔棄。母親從來不知道。她只是一次一次來把冰箱填滿。她總說家宜太瘦,冰箱裡沒有東西。
最初她不能睡,腦門裡沒完沒了轉著他和那女人在一起的景象。
她一直哭,哭累了睡過去,過一會又醒來。後來她就吃藥。一醒來她就吞一顆藥丸。她並不想死,她只是不想醒著。只要一直睡下去,好像就什麼事也沒發生。醒的時候,在睡眠時逃離的事便一一回來。
她考慮要不要再吃一顆藥,如果睡過去,怕母親要疑心她有什麼不對,解釋起來很麻煩。丈夫離開的事她還沒有告訴任何人。
母親進來,坐在床邊。家宜看著她。母親說:「這種男人我們不要理他。」那麼母親是知道了。家宜不想問母親是怎麼知道的,只是突然有一種鬆懈,至少自己不必重頭述說來龍去脈。講述丈夫的背叛讓她疲倦。她並且覺得自己沒有能力作完整的講述,腦袋裡連貫不起來。
母親說:「起來吃點東西。」家宜不想吃。母親沒理她的抗議,又說:「吃點東西。」
她們坐在廚房裡。母親盛了湯,放在家宜面前說:「吃。」她說:「你爸過世那時候……」父親過世時家宜八歲。她從來沒聽過母親提父親的死。母親說:「我成天哭,吃不下睡不下。你阿姨送雞湯來。」她喝了雞湯。之後,母親說起家宜哥哥八年前車禍過世的事,辦完了喪事,她靜靜的坐在廚房,喝完一整碗素湯。前年母親開刀切除癌細胞,她說:「開完刀我沒有食慾啊,可是我還是把飯全部吃完。」
她什麼都經過了,對抗這一切,她的作法是找點東西來吃。母親說:「不管遇到什麼事,吃點東西你就會覺得好得多。」
家宜端起湯來喝。溫暖的液體進入食道時,她忽然莫名的有一種豐足之感。肉體對於食物的接納似乎完全與情緒無關。她坐著一口一口的喝湯,被餵食的不僅只是腸胃,似乎還有其他。她忽然覺得安寧,痛苦消失了。
那食物似乎喚醒了她體內某種原始的力量,比傷痛和毀滅都更強。
她忽然明白:要吃,讓自己好好活著,只要活著,不管多糟的事,都會過去。
(本專欄已結束)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