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瑞月出生南台灣,說不上為什麼,她天生就喜歡跳舞。
我要成為跳舞的人。她想。
學校裡教音樂的老師卻潑了她一盆冷水,說:「台灣是舞蹈界的荒漠。」相較於此,那
時正是日本舞蹈界匯入現代藝術風潮、百花齊放的重要時期。
一九三七年春末,十六歲的蔡瑞月為了學舞,隻身踏上另一個國度。她拜石井漠為老師。石井老師受到西方現代舞先驅者鄧肯的影響,開創「舞踊詩」風格,是以芭蕾為基底,卻更為自由與奔放,在限制裡開創可能性的舞蹈,這正是蔡瑞月所追求的。
那些異國的夜裡,美如花朵的少女湊著柔好的身軀,聚在一起天南地北的聊,蔡瑞月最喜歡聽舞蹈前輩伊麗安娜‧帕芙洛娃的故事。這名偉大的芭蕾伶娜,在巡迴表演時,因為踩中鞋子裡的毒蠍而亡。
她捧起那雙從台灣寄來,用豬皮做成的鞋。心想,如果有一天,知道自己的舞鞋中藏有蠍子,她還敢把腳探下去嗎?
亂世浮生。少女蔡瑞月長大了。她看過太多的戰亂,親眼目睹日本人怎樣傷害中國人。抽打與苛刻的取笑。她忍住憤怒,將一切傾注於舞蹈。
一九四五年,二次大戰結束。蔡瑞月有了選擇。
她可以選擇留下來,在日本,有老師的幫助,又有忠實的觀眾群,必然能成為鎂光燈下的目光焦點。
而回到台灣呢?她耳中響起了日本人說的話。「台灣是舞蹈的荒漠」。
她看著腳上的豬皮鞋。她不像傳說中的芭蕾伶娜,有一雙美麗的舞鞋,她只有一雙豬皮鞋,還有一座孤島。
身體幫她做了決定。一九四六年二月,二十五歲的蔡瑞月登上回台灣的渡輪。
連東京的舞台都拋下了。風雨飄搖的大船甲板上,彷彿是未來動盪的島國縮影,在那之上,蔡瑞月做了選擇,為她深愛的島,那些風雨與共的人們,跳起舞來。舞名是「咱愛咱台灣」。
她一路跳,從日本跳回台灣,一九四七年,蔡瑞月二十五歲,躍上台北中山堂,名動藝壇。中山堂演出後,蔡瑞月開設中華舞蹈社,在各地進行舞蹈演出,她希望將舞蹈的種子播撒在這塊島嶼上,培育更多舞蹈家。
也因為舞蹈演出,她認識了丈夫雷石榆。一九四九年,雷石榆被指控為匪諜,被捕後遭驅逐出境。蔡瑞月仍強自跳著舞,在舞步的間歇段落,她奔走在政治體制下各種複雜的管道與陰影裡,試圖探聽丈夫的消息。
但最後,連她都被牽連。
一九五一年,蔡瑞月三十歲,正是人生最好、創作力和技巧最旺盛的時期,卻被囚於綠島。這回,可是連豬皮的鞋子都沒得穿。丈夫遠隔海外,前半生的經營化成空,甚至連舞台都沒有了。
那她還剩下什麼呢?再一次,身體回答了她。
夜闇中,鐵窗投落的暗影下,她跳起舞來,那樣孤寂,充滿了限制。縱然足尖是如此刺痛,彷彿蠍螫。
三年後,她回到本島,舞蹈社正式立案,於台北市中山北路上生根,成為台灣最早期的舞蹈學校,並於台灣各地進行舞者和舞蹈教師之培育,國內重要舞蹈工作者如林懷民、雷大鵬、麥美娟等多受其啟發。此後六十餘年,以此為躍點,無論現代舞、芭蕾、民族舞蹈,台灣舞蹈的下一步,從這裡,往前跨出。
她開啟了一整個世代學習現代舞的契機,透過現代舞自由的律動和開放的肢體動作,在大環境壓迫之下,解放了身體,也解放了心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