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聞小宛走了

向明 |2011.0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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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經寫過一篇短文「詩人被嗆」,很為詩人抱不平。現在有人把詩人揪出來臭上一頓,幾乎己是稀鬆平常的事。罵得痛快淋漓之餘,詩人亦如死人,不敢也無從吭聲,蓋手和腦已被數落得麻木了。只有自己給自己哈氣取暖,或者阿Q式的「自我感覺良好」,管它馬耳東風。

而今我又要寫「詩人之死」這樣的悼念文章了。詩人該死的理由很多,光是「被嗆」時列舉的罪狀已夠宣判死罪,如果再加上哲學家柏拉圖「理想國」拒絕詩人進入的種種不堪理由,便可知詩人真是必死無疑了。然而我不服氣的是,詩人雖然必死,卻是該死的不死,不該死的卻一個個歸了天,有的還提前向閻王爺報了到,這便是有點奇怪了,難道一向主持公道的上天也欺善怕惡?

當然要判定誰該死或誰不該死實在是很難。你說詩人也有大奸大惡嗎?那簡直太高估了詩人,詩人是最膽小怯弱,所謂「溫良恭儉讓」的一群,他們頂多文字上犯了太隨便的錯,文思上有此路不通之嫌,行為上有唯我獨尊之癖,以及總愛炫耀詩人的高貴等等令人妒忌的優越感。然而,像這種雞毛蒜皮的小過失,小兒科似的小毛病,幾乎凡舞文弄墨者都多少難免,照說應該判不了什麼重刑,然而誰要你有一頂詩人的桂冠,不管那是你用真材實料寫出來的,還是用偷天換日的手段汙出來的,你便會受到各方的關注,人人都可喊打,像犯了滔天大罪。可見詩人這職業真還是一個令人又羨又妒的行當。

然而我又憑什麼標準判定「不該死的卻一個個歸了天」。當然我也是憑平日觀察和直覺得來的印象,譬如在去年(2010)十二月底的「新詩代」網刊上,看到有位署名仵埂的寫了「詩人小宛走了」一文,我便嚇了一大跳。我想才五十七歲的小宛(本名范朮婉),怎麼這麼年輕就走了呢,她可是一個最乖,連大門都不邁出去的女詩人呵,判她走的上天真不公平。我所知道的小宛可說是個「默默無聞」的女詩人,就是她住的長安城內的眾多詩人多半都不知其人。我前述所謂「雞毛蒜皮」的小毛病,都沒法在她身上發現。難怪我在今年尾一直等她每年必寄來的賀卡(她用自創的書法體寫的)總等不到,原來她在十一月中旬就過世了,走得悄悄的,沒有追悼會、沒有花圈、沒有送行的人,只有她的獨子和弟弟送她上路。

小宛是東北人,是在一九八五年五月跟著作曲家的丈夫蔣祖馨來到西北,來西安音樂會院執教。蔣祖馨作的〈廟會〉組曲和〈幻想奏鳴曲〉都是大陸音樂界耳熟能詳極受歡迎的鋼琴曲目。小宛的藝術天分也很高,且生來即是個詩人,詩寫得極好,常被人掛在嘴邊的名句有「不管睡在哪裡,都是睡在夜裡/不管走在哪裡、都是走在路上」。她也會寫小說,一寫就被最有名、影響力極大的文學雜誌《收穫》相中。賈平凹在寫《廢都》時,曾從小宛的詩中得益很多。賈平凹說小宛的才華確實在千人之上,他從小宛的詩中得到了許多關於女人的感覺,他要向她致謝。

蔣祖馨於一九九六年十一月因病過世後,小宛就獨自一人帶著小兒子,沒再上班,也不去找工作,閉門在音樂學院的眷舍過日子。她沒有積蓄,蔣祖馨的版稅也在生病時花光,生活得非常困苦,但她彷彿要決心體驗苦難,寧肯擺脫這個格格不入的世界,過最簡樸的生活,即使簡樸得到非常艱難的地步。她有一詩說「幸運跟詩人無關/因為詩人的生命裡/有一幅殘缺的藏寶圖/詩人終其一生都在尋找」,她所謂尋找的寶圖就是寧肯「生活襤褸」、「也要」「精神高貴」這幾個字。小宛安於清貧,不善應酬,但神情怡然,多年來足不出戶,只一心照顧她的小兒子。

兩岸開放交流後、她開始向台灣的詩刊投稿,很喜歡洛夫的詩,洛夫離開台灣去了加拿大,她和我連絡上,也向「藍星」投稿。我編《情趣小詩選》時,選了她一首詩〈浮萍〉,收在「深情篇」。這首詩是為懷念她那天才音樂家丈夫蔣祖馨的,非常深情感人:

我能記住什麼呢

你漂在那條河裡

漂著漂著

朝我漂來

我把手裡的泡沫

捧成桃花

浪追著我

我追著你

小宛一直想出一本詩集,但她沒有錢,也找不到肯為她出書的出版社,曾經問計於我,看在台灣能否有機會,我曾試問了幾家,都是因為大陸詩人在台灣「莫郎知影」(沒人知道),而不願意投資。那時尚無現在這麼方便的「自費出版」或「POD」(隨選列印)。後來大陸南方一間大學協助她完成出書的心願,我曾為她寫序。以後她便每年過年寄來一幀她練的字,讓我看到她沉潛在王羲之的書法藝術中的修為與心得。有一年她寄來的是一幅臨王羲之論書道的幾句話,論得殺氣騰騰,我準備把它製圖刊出,供大家了解寫書法也如打仗一樣,必須運籌帷幄,步步為營。

一九九九年八月,我們台灣詩人一行十人曾聯袂赴敦煌一遊。回程時在西安逗留兩天,我特別請當地詩人沈奇代為邀約小宛一見,她答應來賓館見我們,但不要太多人,她不太習慣。恰好那晚都己安排去看西安有名的「漢唐歌舞表演」,我乃留下在賓館等她,她準時赴約,穿著一襲長裙(後來她說是她自己買粗布設計的,非常別致),不施脂粉,看起來高貴大方,具藝術氣質。她似乎不善應酬,話也不多,但必要的應對卻顯出她對文學、藝術,尤其音樂都有著極高的鑑賞力。

對於當地詩壇情形她似乎不想多談,但她說在陝北才有很多很好的詩人。她和她那音樂天才的丈夫,從東北一直到西北定居,本有非常甜蜜的日子,後來卻因誤會痛苦地分手,但在蔣祖馨最後生病的曰子,她仍回到他身旁,一直照顧他安然的逝去。臨分別時她給我一份寫她和蔣祖馨在一起種種切切的剪報,其實她是一個非常深情的女子。

從以上我對小宛這些年來交往的了解,像這麼一個與世無爭、淡泊到寧肯生活襤褸,只求精神高貴的藝術聖徒,自愛到別人連挑剔她一句的機會也沒有的女詩人,為什麼不讓她安安靜靜多活一些日子,硬要她提早離開人世,和她心愛的獨子訣別,上天呵!她真是一個不該提早歸天的女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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