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佳在他當年會寫文章──讀林懷民的『高處眼亮』

楊照 |2011.02.28
1154觀看次
字級


一九九四年,王維銘演出《流浪者之歌》。 攝影/游輝弘 雲門文獻室提供


一、

聽起來不太可信,但卻是真的,我參與過兩次「雲門」的演出。

第一次是一九七八年,雲門舞碼《薪傳》的台北首演場,我和一群建國中學的學生,被辛意雲老師動員去幫忙。開演時,我們坐在國父紀念館觀眾席上的最後一排,時間到了,我們偷偷離席繞到後台,每個人領了一枝火把,點起火來,在《薪傳》的最後一幕,我們舉著火把魚貫穿越觀眾席,上了舞台,再魚貫離場。一群高中少年,具體顯現「薪火相傳」的意義。

不過後來的《薪傳》演出,就再也沒有出現過這種代表「薪火相傳」火把少年了。大概是林懷民也覺得如此形式太過具體、太過露骨吧。我參與過的演出段落被取消了,甚至沒有在歷來雲門演出紀錄中留下痕跡,如夢如露,雖真似幻。

第二次是一九九八年,參與演出的地方不是舞台,是錄音室,幫忙錄《家族合唱》的英語版旁白。依約去到錄音室,不意開門的竟然是林懷民自己。而且錄音過程中他從頭到尾守在控音室,透過耳機溝通他要的聲音效果。我還記得我念的,是英譯的陳映真小說「鈴鐺花」,我更記得自己強烈感覺到的不安不適當。不安之一,那樣的小說翻成英文,不知為什麼就失去了原有的力量,一種天真眼光中一步步閃現出恐怖悲劇的力量。不安之二,小說的敘述者是個小孩,我三十多歲的嗓音念來一點都不可信。不安之三,應該找陳映真自己來念,效果會好上許多倍,不是嗎?再怎麼不安,畢竟還是錄完了,不敢想像我的聲音在異國的舞台上配合著背景黑白照片、舞者的變動身形,會是怎樣。

後來我知道了,寫在林懷民的文章裡。

「……坐在耶路撒冷劇場裡,儘管觀眾全神投入,我坐立難安。一切清晰明白,一場場英語『合唱』對我是遙遠而陌生的。心冷。我從未對自己的作品如此懊惱。」

還好,他沒有懊惱多久,很快決定了要讓《家族合唱》「以鄉音演出」。

也就是說,我替雲門錄的英語旁白沒有用了。取消了。我參與了兩次被取消了的演出。

二、

《家族合唱》創作始末,記錄在收入《高處眼亮》的〈一通沒人接聽的電話〉裡。文章前面講述關於重新發掘、認識「二二八」、台灣歷史的經驗,現在讀來已經沒有當年的那種激動意味了。還保留著最強烈衝擊力道的,是在維也納「以鄉音演出」的過程與結果。

顯然,在場觀眾沒有人聽得懂旁白講的話,卻無礙於他們理解作品試圖傳達的深厚悲痛。「觀眾陷入死寂,間或傳出嘆息與啜泣,劇終時全體霍地跳起來,給謝幕的舞者二十分鐘熱烈歡呼。盛大的酒會裡,藝術節以水果拼盤擺出台灣島形。觀眾走過來擁抱我和舞者:『我們也有類似的歷史。』……

「那夜,我在旅館的房間裡一個人幹掉兩瓶紅酒,大哭大叫。好像一直在大海苦游,終於意外抵達一個渴望已久的岸頭。我終於領悟到:有了自信,才能有尊嚴。被尊重比被了解還重要。」

這項領悟,得來不易。可能比一般人想像的更加艱難、更加關鍵。多年來,「雲門」在台灣打下一片江山,靠的正是林懷民用最辛苦的方式,不斷追求讓現代舞、讓「雲門」、讓他的舞作、讓他自己,能被台灣社會了解。要不然,憑什麼在一個幾乎沒有現代舞傳統,對於「跳舞」抱持各種歧視、扭曲觀念的社會,培養、經營一個職業舞團,不斷推出新作,吸引觀眾進場看舞呢?

林懷民藉以讓社會了解現代舞的重要管道,是文字。用他少年時期寫小說鍛鍊出來的文字本事,解釋自己到底在做什麼,更要使讀者知道,他們為什麼應該進場看「雲門」演出,又會在舞台上看到什麼。有一段時間,他既是舞者,也是編舞家,也是舞蹈教練,也是舞團經營者,也是劇場經理,也是舞蹈表演新聞記者,也是舞評家與舞蹈的詮釋者。這些在歐美分工細緻的角色,在台灣,全由一個人包辦了,所以林懷民似乎無所不在。

《高處眼亮》蒐集了很多林懷民七手八腳什麼都做、什麼都得做的時期的文字作品。包括他作品背後的滋養,中國傳統文化、原住民樂舞、台灣歷史、西方文學音樂、印度哲學……這些別的創作者默默吸收轉化的文化成分,林懷民卻得敲鑼打鼓地說給社會大眾聽,他們了解了,才能、才會親近「雲門」。包括作品創造與排演過程背後的故事,讓還沒進場的觀眾先有信心可以「看懂」舞蹈,也讓離了場的觀眾明白,原來他們看到了一齣如何辛苦完成的舞碼,還讓舞者及工作人員理解自己到底在做些什麼,又做到了什麼。包括向所有協助過「雲門」的人致謝,將「雲門」的成就光耀散發給許多人,同時吸引更多人來一起關心「雲門」。

這本書記錄的,正是林懷民為了追求「被了解」的辛苦努力。三、

「被尊重比被了解還重要。」領悟了這件事,林懷民為之大哭大叫,因為他得以下定決心,從「被了解」的辛苦追求中把自己釋放出來。不只是不要再擔心外國人看得懂看不懂《家族合唱》,而是也不要擔心台灣人看得懂看不懂「雲門」舞作。如果「雲門」夠自信,生氣淋漓地將那份自信演出來,就算覺得「不了解」的人,都會尊重,追求那樣的尊重,可以給「雲門」更大的自由,甚至反而可以給台灣帶來更多異質多元的感動。

所以,在《家族合唱》之後,說故事的敘述性在林懷民的舞作中,逐漸淡出,取而代之的愈來愈抽象的表現。先是《流浪者之歌》,接著《水月》,到《行草三部曲》,這裡沒有明確的故事,林懷民也不站出來講故事了,那就是舞蹈,純粹藉由舞蹈傳達的訊息,盡量不經過舞蹈以外的媒介轉述。

用林懷民自己的語言說:

「舞者不必再為角色服務,肢體獲得『解嚴』,動作繁複了,蘊涵也較深厚。與此平行發展的是,我不會寫文章了。」

不會寫,一大半是因為不再那麼迫切需要寫了。不需要汲汲營營求取了解,可以有更開闊的態度,邀請大家就算不了解都能來感受,文字原本扮演的辛苦卻必要角色下場了。

「雲門」得到了不需被了解就能被尊重的特殊地位,所以林懷民可以放下那枝總在解釋總在記錄的筆,他可以不需要「會寫文章」了。

不過,這種特殊地位不是天上掉下來的,也不是混資歷混久了,就自然能混出來的。那是「雲門」和林懷民花幾十年時間才贏來的。沒有之前拼命的努力,不管舞蹈再怎麼好,有多少人一眼看了舞作就給予尊重的呢?

在我看來,《高處眼亮》這個集子,就是對那段追求了解過程的總整理,就是靠這些文字,才讓台灣社會明白「雲門」是怎麼回事,表演藝術是怎麼回事,對文化與藝術的尊重又是怎麼回事。我們還是要慶幸:林懷民真能寫!要是當年他沒有本事寫這麼好的文章,「雲門」不可能走那麼遠,台灣也不可能成為一個「有『雲門』的社會」。

四、

老實說,我不是很愛重讀林懷民的舊文章,因為讀著讀著總還是忍不住熱淚盈眶,讓自己覺得尷尬。不是早過了那種易感的年紀了嗎?不是早就熟知接下來的文字要寫什麼嗎?

然而,讀到俞大綱先生說:「你不許關門!」我還是會眼熱;讀到拿出三千塊來的婦人說:「我看你們都太瘦了。」我還是會眼熱;讀到林懷民跌傷腿必須下半場改演《白蛇傳》,「舞者們,驚慌著,慌亂著。卻一個個咬緊牙睜圓眼,毅然點頭。」我還是會眼熱;讀到葉公超先生急急將林懷民找去,興奮地說:「我剛在香港賣了畫,有十萬塊錢,你趕快拿去!」我還是會眼熱…



林懷民最神奇的本事,就在刺激出別人美好的一面,因為信任「雲門」而願意付出、願意和「雲門」發生一點關係。台灣有過不少在國際上闖出門號來的藝術家,但卻只有一個讓那麼多人覺得那麼驕傲的「雲門」。一部分原因,不也正是林懷民寫的這些文字,不斷向這個社會說明解釋「雲門」是靠多少人的好意才建構起來的。

文字是林懷民的,然而透過這些文字,林懷民讓很多人覺得:「雲門」是大家的。鵱

熱門新聞
訂閱電子報
台北市 天氣預報   台灣一週天氣預報

《人間福報》是一份多元化的報紙,不單只有報導佛教新聞,乃以推動祥和社會、淨化人心為職志,以關懷人類福祉、追求世界和平為宗旨,堅持新聞的準度與速度、廣度與深度,關懷弱勢族群與公益;強調內容溫馨、健康、益智、環保,不八卦、不加料、不阿諛,希冀藉由優質的內涵,體貼大眾身心靈的需要、關懷地球永續經營、延續宇宙無窮慧命,是一份承擔社會責任的報紙。自許成為「社會的一道光明」的《人間福報》任重而道遠,在秉持創辦人星雲大師「傳播人間善因善緣」的理念之際,更將堅持為社會注入清流,讓福報的發行為人間帶來祥和歡喜,具體實現「人間有福報,福報滿人間」的目標。
人間福報社股份有限公司 統編:70470026

 
聯絡我們 隱私權條款

Copyright © 2000-2024 人間福報 www.merit-times.com.tw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