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點，你開著車，在回家的路上。街上人車稀少，每一個紅綠燈都只有你一部車孤單地停在紅燈前，下過雨的柏油路面，乾淨得發亮，更能清楚照見建築物、霓虹燈、招牌等等的倒影。或許是連日的疲累，你彷彿看見前頭一部福特嘉年華車子裡，那是當年銷售成績最好的小車，駕駛座上坐著鬈髮披肩的女子，她在等紅燈的空檔把疲累沉重的頭靠在方向盤上。

這個時間你出現在這兒，是脫出常軌的。在你的家庭生活裡，十一點之後的唯一場所就是家裡，事實上若非孩子補習日開車到捷運站接回，這時間點還會往前，十點、九點甚至六點回家吃晚飯。於是你曾經喜歡的夜生活逐漸被你淡忘，那夜的迷人也因距離遙遠而感覺改變，浪漫變成神祕再變成險惡，你像遠古時候的人們，天黑了就躲在窩裡。凌晨三點這個時間，家人都在家裡，要上學的孩子已經睡了，要上班的男主人也就寢了，那個上午沒課藉口為你等門的孩子還掛在網上。你停在這個十字路口，因為承辦活動要出版的專書有出刊壓力，卻還有許多錯誤，必須有個人到製版廠訂正和盯版，印刷製版廠在一個偏遠的工業區，因為你有車又有閒，那個人只能是你。

那麼前頭那位嘉年華車上的女子呢？那也是你，多年前的你，這個時間還在回家的路上，雖非常態，卻也不是陌生的經驗。當時你在報社工作，從進入報社工作的第一天開始，你的生活型態就改變了。之前你在小學教書，雖然在學校附近租屋，學校離住處只有三站公車的距離，但因為七點左右要到校，所以約六點得起床，如此推算，前一天晚上十一點左右就該上床。而剛到報社上班時，副刊法定的工作時間是下午四點到晚上九點，不過大家沒有時間壓力收拾收拾好，離開報社時多已過十一點。不久，副刊的上班時時間改為下午二點到七點，但已經習慣半夜才回到家的你，總是和同事一起吃晚飯，飯後未婚的同事還會續攤看晚場甚至子夜場電影，那是一個歷史悠久的老副刊，但是除了主編，編輯群真是年輕，而且未婚。

那副刊相對於每天要跑新聞、衝獨家的新聞版面來說，應該靜態許多，但是人老心不老的老編，努力要把靜態副刊編得活力十足，跟得上時代脈動，既文學又有新聞感，看這個欄目就知道，「今天不談文學」，文學副刊不談文學，談什麼呢，原來是訪問一些政治人物，談政治以外的話題，如求學經歷、從政歷程、觀感與觀點，說起來和報導文學有些接近，不談文學卻是文學，說是政治又不政治，是當時很叫座的欄目。正因如此，說是靜態版面，卻機動的很，國家元首過世，不是新聞版面的副刊也做起紀念專輯，那麼諾貝爾文學獎揭曉、重要作家或社會具影響力的人物過世，更不能不臨時抽版，還有以有限人力召開大型文學會議等活動。工作到過十二點甚至一點，靜態版面落版的最後時刻的事也就經常發生。

那天，離開報社已近凌晨兩點，辦公室唯一有車階級的你，開車順路送老主編回家。你之所以開車自然是因為住的遠，因而沒有趕公車的壓力，於是十一點前先把公車族放走，十二點再讓住市中心的同事坐計程車走，留下你和老主編奮戰到底。等到老主編在羅斯福路下車，你一個人繼續前行，和每一個紅綠燈淚眼相對，霎時，你湧上一個想法，這是你想要過的生活嗎？你一無反顧放棄安穩的教書工作投入新聞界，當時會想到有一天在眾人皆睡的時刻你獨自在街頭醒著嗎？

當時你雖已婚，但另一半在國外工作，每兩個月回台一次，你的婚姻生活和單身時沒有太大差別。這時停在紅燈前的你並沒有急著回家的理由，回到家開了門仍然是無生物的房子和家具。於是你覺得這時的你多麼可厭可憎，你想像自己脫出駕駛座，站在路旁，看著那疲累不堪又孤單寂寞的年輕女子，決定將她一腳踹開，展開全新的生活。隔天你打電話給在國外謀職的先生，要他回國，說，讓兩人世界變成三人、四人吧。

二○○四年才十九歲的綿矢莉莎，以《欠踹的背影》得到日本文壇最高榮譽「芥川賞」，是日本有史以來最年輕的「芥川賞」得主，如此熱門的作品台灣出版界自然很快將這本書翻譯出版，當時在副刊工作的你有幸第一手拿到新書並且先睹為快。這本書寫一個活在自己追星世界裡的瘋狂粉絲，和一個被小圈圈釋出的「剩餘的人」，兩個被熱鬧的周遭忽略的小人物，因為崇拜相同的偶像而展開話題，又因莫名的同盟感而相互喜歡，朋友、追星，以及淡淡的情愫，都是十七歲的青春生活必要的美麗結構，當時你閱讀之後，固然也免不了因那種閱讀情境而回顧了自己不想再面對的青春年少，但讓你印象深刻的卻是這個書名，《欠踹的背影》，原書的意思也許是一開始主角面對那個剩餘的人，那個惹人厭的人，而令人心生踹他一腳的念頭，可是當時你對這個句子卻有自己的詮釋，你把那個背影看作是過去的自己，現在的你看不慣過去的你，於是爽快地將他一腳踹開。

接下來這幾年，如同那被你一腳踹開的背影，單身生活的模式也一起踹遠了，先生換了工作，只在國內出差，你們搬了房子、添了家具，原來在鄉下從未出遠門的婆婆也在長孫生下後到台北來一起生活，你的世界不止從兩人變成三人，而且是四人、五人。

那「欠踹的背影」的記憶卻在此時復活了起來，你正望著前頭的背影，車上收音機傳出一首歌，據電台ＤＪ說是現在很受歡迎的青春偶像郭采潔唱的〈欠踹的背影〉，「每次你順路經過你身旁，背影那麼囂張，好想狠狠地踹你一下，讓你回頭張望，你能允許你多try幾趟戀愛的對象，才會發現你好，才會懂得你好……」，這首歌你第一次聽到，旋律輕快卻陌生，歌詞卻像是那欠踹的背影在和你對話，「好想狠狠踹你一下，讓你回頭張望」，人生就是這樣啊，不管你喜歡或討厭，都是你的選擇或不能選擇。

原來你從來沒有踹開那背影，你只是走入另一階段人生。不知何時，綠燈亮起，後方車子不耐久候按了一聲喇叭，你看清楚了，前頭並沒有另一部嘉年華，也沒有欠踹的背影。你開動車子，雖然夜已深，但你知道，你正在回家的路上。

（本文與《新地文學》冬季號同步刊出）?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