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一年我十一歲,父親逝世於湖南湘鄉,寡婦孤兒,母親帶著我西行入川投親。
在辰谿,幸得舅舅友人之助,搭上了兵工廠拆遷西運燒煤油的老爺車,一個大鍋爐捆在車上,人和行李就都縮在鍋爐裡。下雨天聽著雨打鐵爐,叮叮咚咚,倒也詩意;大太陽時可就不妙,名副其實的「掛爐烤人」。車行中動彈不得,就只能流著汗苦捱。
押運的「領班」一家子隨行,有個二十來歲的兒子,衣領、袖口都繡著花,很考究,一雙小亮眼經常飄移,頭很小,常使我想起「獐頭鼠目」、「小頭銳面」這樣的形容配上他倒是恰當。獐頭大少帶著他懷孕的姘頭,挺著個大肚子,也穿草鞋走路(老爺車是一去二三里,拋錨四五回,停車六七次,八九十人推的那種,所以我們常被趕下車來走路)。好多次我看見大少向她要錢,又看到她珍重裹在花布裡的鈔票捲似乎愈來愈薄;禁不住替她擔心,等一捲鈔票用完,她良人的鼠目會不會反目?
獐頭大少原是有妻的,那是一個面有菜色、瘦弱的女子。她沉默地接受了丈夫的另結新歡,料想不到的是連她的委屈順應竟也換不到苟安。就在第三天車隊暫停小鎮的夜裡,這可憐的媳婦竟被他的領班公公下令驅逐。那晚上很冷,我看見她下跪、哭求,領班冷酷地搖頭擺手,獐頭大少高舉木棍趕打,無奈的她拎著個小包袱(裡面或許有幾件換洗的衣服,又或有一點口糧),孤伶伶地出門,投向茫茫的黑夜。
稍停,在屋裡的人全聽到她在寒夜裡淒苦地叫喊:「救命!救命呀!」屋裡的司機們正興高采烈地賭著錢(戰時的司機最神氣,那是「馬達一響,黃金萬兩」,交通不便,他們帶黃魚乘客的外快收入可觀)。所有的乘客都低著頭,無奈的沉默,我知道大家都不忍,又都無力。我激動握拳,而母親也就只能擁著我撫慰。我當然也知道,母親的身上也就只有薄薄的那幾張紙鈔,必須小心才能挨到重慶,實在是有心無力。
已經是幾十年前的回憶了,但那淒苦的求救聲迄今仍然清晰,真盼望她能絕處逢生,但又明知十分渺茫………
(本專欄隔周三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