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喜歡兔子,小時候,家裡養過白兔當寵物,那是很難得的經驗。兔子不像狗那麼忠
勇及深情,亦不如貓那麼深邃而冷雋,只是靜靜地裹著一身雪白的毛在家裡撲朔迷離,跳來跳去。追上前抱起牠時相當柔順溫暖,長耳朵的細毛下血脈依依可見。乖巧、從容而有一點羞怯,兔子對世界沒有任何的抵禦能力,似乎亦不具參與感,可愛的外表下,應該有著寂寞的內心,很像古典時代大宅院裡理想的妻子。
小時候的故事書上說十二生肖是賽跑決定出來的,不知為何,兔子這樣柔弱的小動物,竟也可以跑進十二生肖中稱為一肖,而且排在猛虎之後,神龍之前,可見「動如脫兔」定非虛言。故事說牠本是第三名,但見後面猛虎氣勢洶洶地追來,便照例突然一頓,反身便逃,這本是兔子的保命功夫,讓往前急躍的老虎撲了個空,以名次交換了性命,所以一直以殿軍的姿態存活到了今日。
其實兔子無爪無牙,遇到敵人只能逃跑,這是很無奈的宿命。也因為兔子的柔弱,牠往往是「生之徒」。有一回趙州和尚遊園,兔子見而驚走,旁人不解問道:「和尚是大善知識,兔見為什麼走?」趙州回答:「老僧好殺!」這公案不消我們辯解,要說的是倘若不是兔子如此靈敏膽怯,趙州便沒有話頭諭示義理了,以禪而論,此兔雖然無關緊要,卻也至關緊要。但兔子這不敢正面迎敵只能畏縮迴避的樣子讓古人有點看不起牠,因其不易追蹤而稱之為「狡兔」,或是因為兔子善於觀望並多築窟穴以備不時之需的心計,也讓牠和狐被聯想在一起而稱「狐兔」,一句「人間多少狐兔」,便把兔子打入便佞善柔、賊頭賊腦、瞻前顧後、不夠灑脫的小人之流。
不過這畢竟是俗世所見,你看那宗門所記:
潭州神山僧密禪師,與洞山行次,忽見白兔走過,密曰:「俊哉!」洞曰:「作麼生?」密曰:「大似白衣拜相。」洞曰:「老老大大,作這個語話!」密曰:「你作麼生?」洞曰:「積代簪纓,暫時落魄。」(《宗鑒法林》)
請看,這匹神俊的兔子,多麼巧妙地引導世人體會了心性修悟之道,不是非常可愛嗎?
兔子不僅溫馴可愛,啟人大智慧,同時也有其尊貴莊嚴的一面,《舊雜譬喻經》裡說有梵志年百二十,居山中,有四獸:狐、獼猴、獺與兔,終日伴隨梵志聽經說戒,一日梵志糧盡欲去,狐、獼猴與獺紛紛各逞其能,供奉糧食於梵志,兔子一無所有,祇言:「今我為兔,最小薄能,請入火中作炙,以身上道人……。」
這捨身以奉道的形象,在《雜寶藏經》中也有類似的記載,兔子在此無乃超越了柔弱、狡獪或膽怯等負面的意象,而已是智慧與慈悲的化身了。
人到中年,事事膽怯,無爪無牙的生命不再能競逐什麼,只想沉潛自我於日日不變的作息與書卷中,重覆年年朝朝的花開花謝求得一點心安。當絢爛成為昨日的夢與天邊的雲,誰能不感慨這樣的人生已近乎「狡兔」之流?但生活卻將每個人趕入競爭的塵網裡,薄弱的心漸漸善於計較:當我付出,總期待別人如何回報
;但享受別人的付出時,卻視為理所當然,坦然消受。因此面對世事,經常抱怨這不公平、那不正義云云,似乎要攫盡一切利益,方才能縱聲一笑———走過學校旁古畫鋪子的櫥窗裡掛著「兔赴千重雪;鷹揚萬里風」那樣瀟灑的對聯,我不免要憮然了;想起佛經裡能無私奉獻自我的兔子,更不免要慚愧了。
兔年即屆,我因此想帶著五歲的女兒去動物園認識一下兔子,我想可能有許多卡通裡的邦妮兔、瑞比兔、比菲兔或傳說月宮中的玉兔等,會一一跳到我們的生命中,與我們一同留下無限緬懷的記憶。或許我又會向她說起兒時養兔子的事,告訴她兔子並不是真的那麼愛吃胡蘿蔔。當然、兔子從不言語,彷彿只是用牠的長耳朵來傾聽許多我們不必說出的話,因此牠總是能懂得那些無可言說無可遺忘的秘密,像風雨或晴朗的日子,永恆地立在我們生命裡的菩提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