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人弓著身子,人伏下來。有點像某種流體,似乎身體在剎那間柔軟,並且扁,和薄,於是便輕巧的,順服的,貼在了地面上。
直到這時,他才有一種不太對勁的感覺生起來。在那之前,只覺得腦門發熱,所有的動作似乎只是反射,近乎麻木,他和寬仔、阿標,三人似像在演奏某種樂器,有節奏的,帶著韻律感,三個人揮拳向那個身體敲擊,而那個人便反應這些擊打,身體左斜,或右傾,或騰起上仰,以及俯彎。某種舞蹈。他忘記了這種演奏是帶了痛楚的。腦門太熱了,一切轟轟的,像被包圍在焚燒的氣團中,有什麼比那以肉身撞擊和敲打的感受更強,以致於他什麼也不覺得。
直到現在。
三個人都停了手。忽然之間,熱度被抽離了,急驟的,一切轉為冰冷。那個人躺在地上不動。阿標問:「怎麼回事?這傢伙裝死?」
寬仔踢那人一腳,罵道:「么壽!裝三小!」
那身體讓寬仔的腳戳得縮進去,又恢復原狀。但基本上沒有動彈。阿標用腳尖去挑那人的臉,他的臉平俯,壓在大地上。他忽然很清醒的想到這樣子沒法呼吸的。之後,阿標把這個人的臉挑翻過來了。
這張臉上,鼻和嘴的部分已經無法分辨,被打爛了。然而眼睛卻張著。張著,但是並沒有注視任何東西。那空白的,近乎寧靜的雙眼,既沒有控訴,也沒有埋怨,似乎很樂意成為現在這個樣子。
阿標蹲下去,摸了摸這張臉上,應當是鼻子的部分。之後站起來。他這時臉色灰白,忽然,之前他們衝過來打人的狠勁完全退散,他似是要說話,嘴張了張,半天才出了聲:「快,快閃。」
三個人轉身走開。他覺得自己腳不著地似的,浮在什麼上面。耳邊有龐大的呼吸聲,後來他發現是自己的,自己像風一樣在逃跑。阿標和寬仔比他快,他拚命追著。
他忽然想到,這原本是多麼好的假日。三個人在網咖玩,他正跟線上某個妹聊得起勁,忽然看到阿標訊息跳出來:「下線啦!走。」
三個人是死黨,向來同步行動,沒什麼理由,反正有人帶頭,其他兩個就跟著走。情義相挺。好朋友就要這樣。一起出了網咖。阿標說:「就他,追!」
他們跟著阿標跑過去。那個人回頭看了一眼阿標,立刻沒命的跑起來。他們便在後頭邊罵邊喊殺,一直把這個人追到了巷子裡頭。
他們時常這樣。不過是找樂子。每次打完人都很爽。如果對方找人來尋仇那就更爽。反正就是打架。他們從來沒打輸過。
只是為了好玩,為了爽。
但是這樣一路打下去,總有一天會有人死的。或許被打的人,或許他們自己。而這件事,他過去從來沒有想過。
(本專欄每周五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