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放
台灣的文學,自從解除戒嚴以來,確為空前的自由創作環境,這是值得慶幸的事情。
五四以來,新文學展開新的面貌,不僅是感性的,也是理性的,這兩者是互相排斥的,也是兩個極端。我國新文學的走向,也就是沿著這兩個極端,互相溶和前進。
魯迅的小說,有這樣動人的、富於理性的描寫:
「我這時突然感到一種異樣的感覺,覺得他滿身灰塵的後影,剎時高大了,而且愈走愈大,須仰視才見。而且他對於我,漸漸的又幾乎變成一種威壓,甚而至於要榨出皮袍下面藏著的『小』來。」
過去中國農民活在半封建半殖民地的社會,過著飢寒交迫的生活,但是他們卻堅決地想過新生活。這是民族希望的力量。魯迅筆下的農村破落環境,已經過去。特別是咱台灣,如今已做到城鄉不分,過起現代化生活。可是,真與偽、美和醜,還是模糊不清。這種落後的意識形態,許多作家卻經常不屑一顧,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依舊躲在書齋,風花雪月,自我陶醉,抱著明哲保身的心理,但仍然期望最後被文學評論家寫進文學史。這是否有些自私、銜憤而悲哀?這種現象,部分是選舉文化的負面影響。
作家要誠懇、說真心話。不誇張,不渲染。才會寫出感人肺腑,留傳下去的作品。選舉,必須推銷自己,吹牛、誇大政績,表彰祖先的豐功偉業,廣泛人際關係。至於學歷、經歷,更是必要的宣傳條件。每年選舉,鑼鼓喧天,震耳欲聾,已經到了使人作嘔的地步。
選舉文化帶給文學界影響,日趨嚴重,詩人作家如入鮑魚之肆,久而不聞其臭。海島小,評論家幾乎也不願說真話,怕得罪人。這樣日復一日,將來文學界一定走向末路,這是任何力量也阻擋不了的。我們應該承認,人是客觀的存在,是被動的,是被決定的;但我們也不能忘記人也是主體的存在,可以是主動的,決定的。郁達夫的小說中,說過:「第一不對的,是既做了中國人,而偏又去寫了些不徹底的歐洲世紀末的教育。將新酒盛入了舊皮囊,結果就是新舊兩者的同歸於盡。」這是郁達夫通過實踐而獲得的總結,值得學習。
郁達夫在留日時期,圖書館的長篇經典小說,幾乎都被他讀完。這是五四以來讀外國小說最多的一位小說學,外界不少人還不知道。僅以俄國的小說而言,屠格涅夫的長篇作品,都被郁達夫看完,這段軼事,當年圖書館女管理員曾談過此事。
詩人、出版家陳坤崙說:「張放的小說風格近似郁達夫,這是我的觀點。」他的話未免對我估價太高。郁達夫早期的小說有自卑心態,他在日本,便產生民族的自卑感,表現在筆下的模式,則是女人、酒、夢。郭沫若說過
:「魯迅的韌,聞一多的剛,郁達夫的卑己自牧,是文壇的三絕。」許多人把郁達夫的小說視為「頹廢派」,那是不了解作者的心態。在中國現代小說家中,很少可以達到郁達夫那樣背叛傳統的「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的文化程度。他和盧梭一樣,從社會分裂出去,成為孤獨者。談郁達夫小說,可以真正看出民族的歡樂與哀愁。
我的命運比達夫先生要好。寶島風景好,有自由創作環境,我應把握這個晚年時光,發奮創作。寫一點真實的事物,為一些無名英雄樹碑立傳。至於阿里山的雲海和櫻花,日月潭的遊艇與風浪,已然蒞閱太多,至此年歲,情趣幾乎退卻,亟待努力珍惜的還有更多。正如蘇東坡的詩句:「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馬克思說得貼切:「焦慮不堪的窮人甚至對最美的景色也沒有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