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點正,船已經離開後壁湖,沿岸而行了。
船繞過貓鼻頭的礁石區,右邊三點鐘方向的核三廠巨大的水泥圓型建物在綠丘間有點突兀,因為發電排放的溫水把此區的海水分隔成兩種顏色,溫水顯得墨黑,冷水卻是深綠,從船上望過去,潮間帶的礁石區還有不少遊客走動的身影,我問孫可以啟帆嗎?孫說:「還不行,一點風都沒有,暫時用推進器了。」
過了核三廠的圓彈物體,從海上可以看到沿海公路的車輛,一名騎機車的騎士正向著我們高喊,原來是孫的學生,他擔心船被潮汐推向外海,所以安排一位學生在陸上警戒,一旦船離岸遠了,就用手機聯絡,如果入夜,視線不佳,還得用手電筒當燈塔導航,可見安排周到。
孫掌住推進器,小賴在整理帆纜,我閒得發慌,一下子到艙底看看有沒有進水,一下子到甲板上晒太陽,還好我手上帶著約瑟夫康拉德所寫的《如鏡的大海》可以打發時間,康拉德最有名的小說,是被改拍成越戰電影的《黑暗之心》釬由馬龍白蘭度飾演一位逃入森林的美國兵,在黑暗的森林中自立為王,而康拉德其實是一位漁夫,他的航海寫作卻鮮為人知,《如鏡之海》就是其中之一,康拉德是波蘭貴族之後,父親因為反對俄國政府被放逐到西伯利亞,康拉德從此不讀俄國文學,二十歲流亡到愛爾蘭,開始當漁夫、學英文,把他的航海故事寫成如鏡之海,他對大海如此形容:「大海是由黑白山峰組成的空蕩蕩的荒野,但是帶有一種更多的淡藍色,更堅實的面貌」,而現在我真的駕著船,才發現人在海中所看到的海確實比較淡藍,我想可能是角度和陽光折射的原因吧!
我還沉思於書中的時候,船已經過了恆春,遠遠可以望見海生館高大的建築,海生館的四周是平直的沙灘,一八七四年,牡丹事件發生,日本海軍在西鄉從道的率領下,就是由這片平直的沙岸登陸,此人就是西鄉隆盛的弟弟,率兵攻打排灣族人,這場戰爭之後,清廷才知道台灣的位置重要,可惜已經太晚。
我看看表,時間是十一點正,太陽愈來愈熱烈,前面突出於陸上的建築是車城土地公廟,這裡是全台灣最大的土地公廟,果然從海上就可以看到,以前這裡是賣木頭的地方,舊名柴城,一八七五年,牡丹事件之後,英國人畢奇禮受清廷之託,到墾丁半島的最南端視察建燈塔之地,當時就是從高雄鳳鼻頭出發,沿著南方海岸線穿過茂密的紅樹林和潮間帶,來到此地登岸,進入滿洲大草原,太陽愈烈,我問孫可以拉帆嗎?好歹也遮遮陽,孫說:「沒有南風,推進器會吃重,到枋寮再看看吧!」小賴已經自顧自去釣魚了。
我終於發現航海其實不太浪漫,頂風頂日還頂雨,但是至少我們雖在海上卻也沒離陸地多遠,不像康拉德所說:「大海沒前後左右,沒航標,沒留下前人走過的痕跡,開闊,無涯,人在海上自由,卻也渺小如一粟,能指引方向的只有人心。」我以為他會寫出燈塔,但是康拉德說的是「人心」,令人不解。
我快被晒昏了,突然聽到孫驚叫一聲,「看旗魚!」我一回頭,一隻冒出海面的大魚從眼前飛掠而過,沒入海中,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旗魚,聽說這個季節是標射旗魚的好時候,海面上的旗魚船頭都站著標魚的漁夫,手持標槍乘風破浪,一會兒的工夫,就有一艘旗魚船經過,還和我們打招呼。
標旗魚的船大多數來自東港,位於東港溪的出海口,一百多年前,畢奇禮經過此地時曾見過商船雲集,都是來自中國的貿易船,東港還和高雄及安平並稱南台三大港,而現在只是漁港而已。在烈日下,我們陸續和內海捕魚的小船擦身而過,下午一點,船已經通過楓港,從海上可以望見高高突出的台地,楓港地勢較高,畢奇禮行經此地時形容有清兵駐守,是平地人和排灣族的自然界碑,清領時期一個月開放一次,排灣族和平地人在此互市。
過了楓港,海岸線的景觀變得難看,水泥製成的防波塊包圍了海灘,而潮間帶卻消失不見,被割畫成水田的魚塭所取代,因為抽取地下水日益嚴重,造成土地已經低於海平面,所以在海上觀望,好像是從樓上看著樓下一般,如果不是醜陋的防波塊阻礙,海水幾乎可以衝進陸地。
這樣的景觀恐怕是畢奇禮無法想像的,畢奇禮如此形容枋寮:「這裡是一整片高大的原始林遮蓋,連陽光都透不進來,有幾名漢人在此伐樹,他們以木板蓋了幾間木屋棲身。」枋寮舊稱板寮,地名就是來自這幾間伐木工棲身的木屋。
因為沒有一絲絲的風,空氣很悶,孫擔心引擎太熱,索性暫時把它關了,所以從枋寮開始就讓船自由飄浮著,只要不脫離海岸就好了,這樣子等於休息了,小賴因為釣不到魚,就用帽子遮陽,睡去了,孫拿了一隻竹竿插入海中,一發現船被潮水帶向外海時,就把它弄回來,我則沉沉欲睡,真希望來一場雨。
不知過了多久,我猛然醒來,孫正在重新發動推進器,小賴還在釣魚,我看看表已經下午三點,我問孫:「到那裡了?」孫說:「還在枋寮。」我聽了幾乎昏倒,因為空氣中沒有風,我們幾乎是在無風帶睡了兩個小時,但是孫好像沒有睡,一下子,推進器動了,船繼續前行。
下午五點,從海上可以感覺熱浪稍減,黃昏將臨,船頭可以看見從小琉球駛返東港的渡輪,愈接近的時候,船上的旅客還探頭向我們張望,我問孫說:「要不要靠到東港碼頭休息一下?」,孫說:「再休息就到不了家了。」我知道孫擔心入夜後海上視線不佳,會撞上礁石。
船通過東港漁港,實在感覺不到百年前數百艘商貿帆船雲集的繁榮景象,從海上向左望向小琉球島,感覺有些遙遠,可能是海水上漲了,一百多年前,畢奇禮跨過東港溪時形容,此港是溪水匯流之處,溪水清澈,小琉球島近似眼前,此地有五千多人,是半島最多人聚集之地,現在當然不只五千人了。
我看到右海岸有一片沙灘和茂盛的木麻黃防風林,孫說;「那裡是林邊的黑森林,過去是一個陸軍基地。」我細看了一下,果然有碉堡在林中,此時夜色已經慢慢降下了,天邊最後一道亮光在完全消失的時候,我被前頭的亮光吸引,小賴高喊了一聲;「林園工業區到了。」那一片如白晝的燈光,就是林園石化園區,比燈塔還醒目,工業區旁的雙園大橋從海上看起來像是一排海上燈塔,而高屏溪出海口的水流因為每日的退潮時間,卻把我們的船向外推,孫大叫一聲:「小賴,用竹竿撐住左旋。」我心裡清楚,只要可以撐過林園,高雄港在望,船沒有離岸太遠,至少工業區的燈就是指引,一百多年前,這片工業區其實都原生的樹林,林園舊稱烏樹林,畢奇禮沿岸而行來到此地,如此形容:「潮間帶被茂盛的黑樹林覆蓋,一望無際。」
表上的時間指著七點,周圍都是漆黑的,孫要我把手電筒打開,再把準備好的捕蚊燈開起來,這一型的捕蚊燈是用電池發電,有兩盞燈,至少可以防止被夜航的大船撞上,突然喀喀幾聲,推進器不動了,孫說:「完了,引擎太熱了」,這一下,真的完玩了,失去動力的船,一直被退潮的浪推向更遠的外海,小賴使盡力氣,企圖用竹竿也檔不住船的飄離,我心想,只有祈禱了,不然天亮的時候可能飄到澎湖了,三個人同時歎了一口氣,坐倒甲板,海上無風,孫已經全身是汗,三個人不知道坐了多久,突然間我覺得一陣子涼意,小賴第一個有反應,叫了一聲:「風!」孫立即下達命令:「趕快張帆!」我和小賴手忙腳亂,衝到甲板前把帆繩向下拉,帆慢慢張開了,孫一直注意著前方的動靜,有一個突出物出現在前方,孫叫了一聲:「大林埔岬角!」孫一邊叫一邊調整船帆的角度,這一陣突來的風真是救命之風,否則,連孫都不知道如何靠岸,風把船推回海岸的潮間帶,小賴撐著竹竿,防止船速太快,孫看見前頭有一片平直的沙灘,叫了一聲:「就是這裡了!」船鼻直朝著沙灘撞過去,終於靠岸了。
這時候,孫和我終於鬆了一口氣,我看看手表已經九點多了,從上午十點離開後璧湖港,晚上九點到高雄,時間和預估的差距不大,問題是我們的船到底在那裡?(待續)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