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來令人汗顏，對於一位生長在四面環海島嶼的台灣，我對海洋的認識卻是那樣的膚淺，我這一生中，除了旅行中所搭乘的船舶以外，真正的自己駕著船，如實的看見台灣，卻只有那一年夏天的沿岸航行。

那個事件完全是一種偶然。

一九九六年夏天，南台灣的墾丁半島被南洋的季風包圍著，南灣沙灘上密密麻麻，萬頭攢動，都是度假的人潮，我正在後壁湖漁港一處朋友所建的民宿中躲避豔陽，來到半島已經好幾天了，這一天，一大早的氣壓就顯得很低，空氣中有悶熱的味道，不久就聽到電視上的氣候預報，一個中度颱風成形，將撲向墾丁半島由南端登岸。

想不到我的嗅覺比氣候預報更靈，民宿的老友調侃說：「你怎麼那樣厲害，用鼻子就可以嗅到颱風」？我告訴他說：「你看看路邊的雨豆樹，枝葉都快垂到地上了，那是預告暴風雨將來的前兆。」

夜幕降臨時，沙灘上的遊人已經散盡，不久之後，果然是大風四起，大雨傾盆了，我在臥室聽雨，那一夜真的難眠。

天尚未亮，在一點點晨光從烏雲透出的時候，我已經在港灣的沙丘上漫步了，

一大堆枯樹枝被風雨打到沙岸上，景象透露著些許淒冷，空氣中仍有未散盡的濕氣，對於嗅覺好的人特別受用，因為濕氣中有花的香味，那是岸上盛開的沙漠玫瑰花，強風過境後仍然鮮豔如昔。

突然我發現在防波堤外的地平線上好像有一支搖搖欲墜的風帆，浪低時又快速隱沒，我的直覺告訴我，那是一艘遇難船，我的行動比思考更快，一邊想著，我的腳步已經朝著防波堤旁邊的海巡處辦公室前進，幾個小跑步後就到了定點，值班警員看我氣喘如牛，問說：「發生什麼事？」

我說：「有一艘船擱淺在防波堤外邊。」

員警不敢怠慢，立刻跟著我到沙丘上瞭望，果然見到那艘遇難的船身，在望遠鏡下有一個人正在船舷上呼叫。

員警用對講機通知在碼頭待命的海巡船，不久就看到船影快速從防波堤內向外海竄出，留下一陣翻浪，我在沙丘上大約站了一個小時，海巡船就載著獲救的船員回到碼頭了，一個平頭的小伙子從甲板上走下來，全身還是溼淋淋的，那就是森田先生，我第一次見到他的印象。

員警中有一位會說日語的人告訴森田，是我發現船難的，森田一直對我點頭鞠躬，標準的日本禮，其實我也稍懂日語，在快速溝通下，我成了森田的好朋友。

森田來自大阪，才不到四十歲，已經駕著這一艘雙桅帆船在地球上的七大洋繞了大半圈，颱風從太平洋襲向墾丁的時候，他正離開菲律賓的蘇比克灣，在海上就遭遇強烈的風暴，為了躲避颱風所以企圖在墾丁半島的南端靠岸，想不到後壁湖港的外海險礁處處，自古以來此地就是船難頻發的地域，一八七四年日本人就因為沖澠的貢船遇難事件，而向台灣南端的排灣族發兵，引起震驚世界的牡丹事件。

因為等候修船和辦理離台返日的手續，所以，我就邀森田在朋友的民宿住下，成了我在半島避夏的夥伴，大部分的時間，我和森田都在碼頭上研究如何修復帆船，船已經從外海拖進港內，用強力FRP材質所建構的一體成型船身，底部因為礁石的衝撞，裂開一個大洞，那是導至船艙進水的原因，兩支桅竿是不繡鋼製造，基本上並無太大的損害，前後的順風帆和方向帆因為被暴風撕裂，固定繩已經斷裂多處，需要修補，但是比較幸運的是，裝在船尾的日本山崎產的引擎推進器仍未受損，這部推進器是在進出港灣，或在海上遇到無風地帶時要用的推進器，備用船舶用油二十加侖，至少可以在海上連續使用十二小時。

我所知道的一丁點航海知識，幾乎是那個夏天，來自森田的口訴，森田說，這艘船是英國知名的造船廠所製造，雙桅雙船身，中間為船艙，裡面一切俱全，有臥室、廚房、一套衛浴設備和中間的小客廳兼駕駛座，我以為航行海上都是用海水洗身，森田笑著說：「不可不可，海水洗身很不舒服，靠岸時一定要補充幾桶清水，可以洗身和煮東西」，森田從小就有一個駕船環遊世界的夢想，幾年前他在股市賺到了第一桶金，就花了一千多萬台幣在英國打造這艘船，進行他的環球夢，想不到卻在台灣觸礁了。

森田的離台護照已經批准，但是船隻卻仍然無法修復，因為台灣少見這種船，所有的材料和技術都不足，如果要用拖船拖回日本，恐怕所費難以估算，眼看離台時日已經逼近，最後森田做了一個決定，在離台前一天，我們正在吃午餐，森田拿出一張紙，上面用不太靈光，但是可以知道意思的漢文寫著：「我把這艘船送給大偉先生，船名女神號，國際編號RAB29876904，致贈人森田純一，護照號碼J200432876，1996＼7＼12」。

看到這張紙，我才哭笑不得，我告訴森田，我不會駕船，你給我這艘船只是造成麻煩，他笑著說：「很多東西，只要想學就會了」

那一天，森田走了，但是燙手山芋還在碼頭上，我從民宿的窗口就可以看到她高高的桅竿在烈日下閃亮著。

接下來是我的問題了，我開始盤算，此地缺乏器材，唯一的方法就是送到高雄港，高雄至少是一個國際港灣城市，一定有修船廠可以修吧，但是要如何讓這個龐然大物回到高雄才是大問題，如果用拖車，她的桅竿過不了橋洞，甚至過不了橫在馬路上空的電線，想來想去也只有一招，塵歸塵，海歸海，但是要如何能從後壁湖港開到高雄港？我陷入了深思。

我開始上網尋找帆船俱樂部，我不相信海國台灣，沒有人會駕這樣的雙桅帆船，終於在一個網站上找到了一個帆船俱樂部，一位曾經參加國際帆船賽的孫教練，目前正在大學指導船舶駕駛，我終於約他見了面，告訴他整件事的狀況，並且說：「我無法給你工資，但是我可以以書面承諾，如果把船弄好了，你就是一半的主人。」孫教練一聽興趣就來了，他說：「一定要在秋天落山風來之前離開墾丁，否則秋後北方的洋流會把船帶向更南的菲律賓，除非動力引擎可以作業。」我只能點頭，因為孫是有經驗的航海者。

我和孫教練以及他的一名航海學生約好時間，早上六點，幾乎是同時抵達後壁湖港的碼頭，那一天是一個不錯的豔陽天，但是空氣中沒有風的吹拂，我有點擔心船走不動，但是孫卻說，如果沒有風，單靠推進器也行，不要怕。

孫說：「我算過航程，如果沿岸上航，通過貓鼻頭比較危險，這一帶礁石比較多，以後就比較好走了，從後壁湖到高雄約有八十海里，相當於一百五十公里，以每小時航速八海里計算，十小時可已進高雄港。」孫說完話，我才知道一海里就是一節，如果航速是一節，就是每小時走一海里，通常，大船航速可以快到十幾節，而帆船的推進器最快可以走到八節，就是每小時走八海里，當然引擎愈大馬力強，走得更快，而我現在所理解的海上知識，在一千年前的威尼斯王國，連三歲的孩子都懂得，這個千年前的海上國家還有「海婚節日」，在這一天，國王要把象徵與海結婚的金戒子拋入海中，並且唱頌詩歌：「大海請嫁給我吧，我要妳永遠屬於我。」威尼斯在瀉湖中建國，以商貿航海生存於歐洲大國之間，他的子民從小知海愛海，但是反看一樣是島國台灣，我們對海的事務卻是如此陌生，想來自覺汗顏。

九點多，孫已經把艙底的破洞用強力膠和膠帶暫時堵住，我在他的指示下把撕裂的帆布用麻繩縫好，斷掉的帆繩和纜繩也已更換，孫說；「快一點，我們要在十點前離港。」後壁湖的海巡派出所對我的船離港並沒有太大的意見，因為這是外籍船，來此避難而已，警員也知道不久前發生的船難，大家都成了朋友，警員登錄我門三人的身分證，就放行了，十點不到，我和孫及小賴在幾位員警的幫忙下，合力把船推入海中，孫打開引擎，一陣興奮和歡呼，船慢慢通過堤防的出口，蔚籃的大海在我面前豁然開朗，我終於可以體會以海立國的威尼斯人所說的那句話；「大海是最好的伴侶，也是最大的敵人」。（待續）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