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屋南面的陽台下近日又來了一隻築巢而居的小鳥。說又來是因為去年曾有一對小鳥來此築巢，但不久就離去了。端詳後，我基本認定牠就是去年那一對中的雌鳥。看起來牠消瘦許多，羽毛也少丰采，神情略暗淡，行動也遲緩而顯倦怠。去年始為一對，我發現時巢已築好，真是一件工藝品，用美啊妙啊這樣的字眼都難以形容，所用的每一根草都似精挑細選。每日牠們起得也早會唱幾聲，落下的時候總會一起蹦幾下，對我也不太怕，也許我沒注意到牠們之前，牠們已經觀察我很久了，似乎也認為我不是個惡人。那時牠們很少看我，常旁若無人地嬉鬧，視我為無物。我心亦喜，每日巨大壓力下而孤獨的我能有牠們無心有意的陪伴，當然是一種恩賜！

可惜，這樣的幸福只持續了很短的時間，應該不超過四個星期吧。

一天，我突然發現牠們不見了！一天，二天，三天，一星期，兩星期了，還不見！我的心沉下去了。巢還在那裡，完好如初。我早就在陽台牠們巢的上面覆了一層膜，既能遮雨又能透些光。可是，牠們不見了！

終於，有一天見到了！我心一陣狂喜，我沒中過彩票，我想我當時的心情一定比中了大獎還要快樂。但我的歡快瞬時消失了大半：眼前這隻鳥羽毛頗顯淩亂，起落像是機械運動，甚至顯得笨重，落下時我很擔心會傷到牠自己。立即，我也發現，只有一隻，而不是形影不離的兩隻！她沒有了昔日的神采，偶爾會看我一下，神情似異樣……牠對我有什麼期待嗎？牠的伴侶在哪呢？難道牠們不再情投意合了嗎？更不要可能，是另一隻遭遇不幸，或被別的惡鳥侵占了嗎？我，無從知道。

牠獨自呆呆地盤桓了幾日，不足一星期，就再也不見了。

秋風、冬雪、春雨，仍不見。巢也不再有生氣，簡直古舊了。我不願它被風雨損壞，也不忍日日睹物傷情，就把它小心翼翼地取下放好，猶如存放一位摯友的信物。但，一個念頭從沒有改變過：我們一定會再相見！

這一天終於到來了！房屋南面的陽台下近日又來了一隻築巢而居的小鳥！是入夏後的幾天，我突然發現在離原來那個巢的位置不遠的地方又有一個巢築了一半。我立即認定是牠們回來了，一陣欣喜，直到確認只是她而不是牠們時，我的欣喜也幾乎蕩然了。她確是瘦了許多，見了我，也確像見了故人……一開始就無法顯出對我有一點點的懼怕。鄰居的狗偶會大聲小氣地叫一陣，她也不怕，或不肖一顧，她去年早就聽慣了。巢，慢慢地築好了，用的大多是隨意糙亂的枝葉，也不像去年那樣清除巢邊散落的毛草。

她不再早起，常早已日上三竿，我還可在園內窺見她在巢中打盹。聽到我的聲音，她會慢慢睜開眼，瞄我一下，又闔上眼。我，又一次成為無物！她默默地臥在巢上，猶如一座風塵僕僕歷經滄桑的雕像。我不想多打擾她，她的眼神清楚地表明她沒有興趣見我。從那時起，我盡量少去園中，每日要到園中剪鮮花禮佛，也都輕手輕腳，不會大聲地與鄰居打招呼。同去年一樣，我在巢的下面放了一點小米，以備她空缽而返時充饑。她常一出去就是一整天，日落方歸，也無心於園中的種種花草果木，伏到自己的巢上就一動不動，邊上的小米顏色都改變了，卻一口未動。

她是在思念什麼嗎？是在祈求或等待什麼嗎？她目前的心境我無所知，她必定有過的過去和將來我更一無所知！每天清晨我會播放經咒或梵唄，小聲，別驚動她。或許巢中的她能聽到吧。我不能忘卻她的神情，我不知道是她的悲喜引發了我的悲喜，還是我的無明悲喜，轉成我自己一廂情願地認定的牠們的悲喜……這一切是否只是我無端的猜測，或者是出於我淺薄的分別心？

後來發生的事似乎對我的疑惑有所提示。

一天，我忽然發現她變得興高采烈，且在我面前雀躍不止。我的心也隨之飄蕩起來，等到我見到不遠處另一隻鳥，應該就是她的他時，我心中的一個疑惑解開了：有情人相見歡喜，有情鳥相見亦然！鳥之悲，亦人之悲；鳥之喜，亦如人之喜……我幾乎被感動了，趕緊返回屋內，默默分享牠們久別重逢的喜悅，也不想干擾大千造化賦予牠們甜蜜幸福。此後，雄鳥會間或飛來，雌鳥歡快之餘，行動似略有遲緩。雄鳥應是從不留下過夜，也許巢太小，雄鳥不忍自己的心上鳥不得安眠吧，這，非我所知，也非我所欲知。

然而，後來我見到的遠遠超出我能知和我欲知。

幾個星期後，雄鳥又鮮見，而她則常臥於巢中動也不動，但不失警覺，我幾乎見不到她閉上眼睛，專注的神情似乎顯示著她正在成就一件天地間的大事，也可說就像一位入定參禪的高僧。她的心中必定有一個我所不知的夙願！

她的夙願實現了：巢中多了三隻夢幻一般的小鳥！牠們的頭幾乎同牠們的身體一樣大，牠們的嘴簡直同頭一樣大，不停地張開叫喊，向牠們的母親索要食物。這時的她，經歷了二十多天酷暑中幾乎是一動不動滴水不進地孵育後，羽毛都淩亂散落，但幸福歡快之情全都寫在臉上。一次次飛出，一次次滿口銜食而返，這三隻小鳥就像神話一樣日新月異。光禿禿的身上長出羽毛，頭變得比身體小多了，嘴也變成了櫻桃小口，一定比櫻桃還小！

我又想到了因她而起的喜與悲和所有的判斷猜想：我是不是一直在閉門造車，一直在自作多情，一直是井底之蛙，也一直被蒙在鼓中呢？所有的悲喜是不是本來就是子烏虛有？這一切是真是幻？

我一直認為自己是清醒明白的，但現在我徹底糊塗了。我迷茫，我彷徨，我得不到答案。面前這三個鮮活的新生命是真的嗎？能不是嗎？我只有再參詳牠們，企望能得到啟示。

三個小傢伙迅速長大，面世兩個多星期就有一隻飛墜到地上。當時牠的母親正外出覓食。地上的小鳥似乎也覺得自己犯錯履險，見了我不但沒有懼怕反而似有一絲請求的目光。就在我半蹲著想掬起牠送回巢時，一聲幾乎刺耳的叫聲傳來，我不自覺地退後，幾乎絆倒。如果不是轉身後親眼見到，又再一次親耳聽到又一聲刺耳的叫聲，我絕不會相信這樣的聲音會是我殷識經年，一直溫順恬靜的她所發出！她對我沒有一點往日的接納和溫情，怒目而視，頸上的羽毛也豎起。我猶豫一下退到遠處。我不知道她是怎樣把這隻不諳世事但已是比自己輕不了多少的小鳥弄回巢中的。只是第二天見到地上散著幾片羽毛，我能斷定那是她的羽毛。

這時，我堅信：她是幸福的，牠們是幸福的，世界上確確實實有這樣一種幸福，雖然不是每一個人都能時刻體會到。又三兩天後，小鳥已可以飛落園中，在花草中玩耍覓食，對於牠們，一切都是那樣的新鮮而且興味盎然。她不離左右，滿足而安詳。

然而，一切的幸福註定是短暫的。

一天的傍晚，我見她不停地飛來飛去，叫著。巢中只有一隻小鳥了！再一天，一隻也沒有了！她飛回來，滿嘴的蚯蚓，急切地尋找著。終於，一隻藏身草中的小鳥發出叫聲，我見她幾乎是連滾帶爬般撲過去，用仍含滿蚯蚓的嘴在小鳥的身上蹭個不停。以後發生了什麼我看不清……我的眼淚不停地流下來。

世間哪些是真實的，那些不是，我不知。但我相信，這眼淚是真實的。只是我不知牠是悲還是喜。

後記：那以後，小鳥大鳥都不見，空巢。我的心也隨秋風而蒼涼，亦空巢。小鳥羽翼漸豐，自然遠走高飛，母親此時的悲即喜，只是當時的她應只感到悲。親歷此離合的我自然隨之而悲，因現實的我只能隨順而無法看破其中的因緣。這隻鳥與我還有後緣，留待日後再與諸位結緣。此種鳥名為RED ROBIN，即紅襟鳥或知更鳥，在北美常見，我的種種猜想可能都是妄見，實只為其原原本本的自性習慣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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