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總是這樣，當我在沉思或讀著什麼的時候，她便走到我的身邊，遞給我一張白紙：「爸爸，給我一隻大猩猩」。

「去找妳的媽媽……」

「不行，」她靠了上來，語氣堅絕：「她在晾衣服。」

「好吧！」我用原子筆畫了倒葫蘆形的臉，眼睛，嘴巴，穿了衣服打了領帶的男人，手和腳……。

「嗯，你畫得真好，」她讚美：「現在讓牠手上拿著大猩猩糧食……。」我畫了香蕉，「嗯，現在，幫牠戴上皇冠，牠是猩猩國王。」當她心滿意足的離開，我回到原先的沉思，不到十分鐘，她又來了：「給我一隻長頸鹿。」又過了十分鐘：「你可以畫一隻穿靴子的狗嗎？」

這樣的日子，隨著暑假結束，她也第一次離開我們去上幼稚園了。送她上學後，家裡一下子空闊了起來。時間緩慢地走，書頁靜靜地翻動，茶菸無言地涼去。這樣的清寂好像回到了多年前的那種日子，但多了若有所失。我對妻子說：「妳不覺得太安靜了嗎？」

「這樣不好嗎？」

「好不好呢？」我不知道。

猶疑之間，書頁翻到了「笙歌散盡遊人去，始覺春空。垂下簾櫳，雙燕歸來細雨中。」的句子，「空」本來存在，但似乎總是要經歷過什麼才能明白其存在。仰望時鐘，距離中午下課的時間還有很久，上午的時光真是悠長；原來喧囂後的寂寞和最初一無所有的寂寞，果然是有一些不同的。

2.

「重簾不卷留香久」，陸游的詩頗有意識流的味道，可惜林黛玉不喜歡，勸人「斷不可學這樣的詩」。

在清晨殘淺的意識裡，隱約感到妻子默默披衣起床，走動在夢或現實的陰影裡，細細的步履，窗簾低垂，鳳尾香羅，畫屏金鷓鴣。隱約的陽光從晨風掀起的一絲褶痕中透入，預告一天南方的氣候。

妻子返身入房，這時幽幽房中開始有了一些不同的氣味：洗面皂的茶樹清香、護手霜粉紅玫瑰甜膩氣息、化妝水融入了小黃瓜鮮冽、乳液是古老而神祕的白麝香，此外，檸檬、尤加利、車前草、紫羅蘭……應該都儲藏在那些婉約的小瓶中；最後是已無法分辨前世今生的數十種芳草混合成的香水，巴比倫的皇宮、古波斯的市集、楚辭裡的蘭澤、伊甸園的果樹、中亞內陸的鹽沼……。是亦不是，有或無有，像薄霧一樣聚攏又散去，所有的香氣都在一個無言的早晨裡化為一種想像，引領神思至於比《舊約》、比《吠陀經》更早的宇宙，那些香氣或更早於深埋地底或沉入海洋的文明以前，在地球初生便與之俱存，毀滅後或仍不即散去。

妻子轉身出門去了，我在香氣中繼續神遊，只要重簾不卷，一天便還沒開始，便可以留著那樣的夢境，彷彿騎著腳踏車，閉上眼睛、放開雙手滑下陡峭的山林石棧，陽光與回憶在眼瞼上閃動生姿，死而無憾的燦亮時刻。但是一天已經開始了，隔壁樓層施工打牆的震動與噪音，前巷貨運倒車搬貨的喧囂，那些神祕而純淨的香氣好像沙漏一樣悄悄流散，最後滲入一粒微塵、一絲纖維中。

升起簾冪，迎向陽光，一日開始耳聰目明，氣味遂謙退、遂被遺忘。重簾不卷，留戀的非是香氣，而是沉入生命微塵裡錯雜的一些記憶。———那零亂卻不可言喻的時刻、挽留卻終於喪失的時刻、悲哀卻漸漸遺忘的時刻，應該都是重簾不卷，餘香裊娜的吧！（本專欄將於下周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