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今年許多親友道別這個世界。
公公得到末期肺腺癌時,沒有人告訴他。他未接受過任何西醫的癌症治療,藥是吃的,是安慰劑。在老人家生命的末期,我們事事順從,讓他走完生命的最後階段。
每一次回去看他,一直告訴他,要放下,千萬不要想子孫,可解脫時就隨菩薩而去。
公公有足夠的時間交待事情,也有足夠的時間回顧一生,他告訴兒子:「我這一生沒有做過壞事。」他很坦然,在臨走前一周,我扶他去洗澡,他向我道謝,眼中含著淚。我裝作沒事,但直覺告訴我,這是他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
最後,公公在神智清楚時要家人簽放棄急救的切結書,在醫院裡自然衰竭。
當心跳停止的那一秒,他教他兒子最後一堂課。他的兒子。我的丈夫。永遠不能忘記心跳從一百、八十九、五十九、○。這一幕,深深印刻在他心上,永難忘懷。
而我,卻不能忘記那一天,先生從電話那頭傳來的話,「我這一生沒有做過一件壞事!」我的震撼帶著生命隱隱的痛楚,人們對我的背叛、負恩……,在那一刻都融化在這一句話中。我不知道自己在生命即將終結時,能不能很坦然地說:「我這一生沒有做過一件壞事!」這是一個瀕死之人最後的尊嚴。
這些日子,生命的難題如同重擔,壓著頸背,更壓著內心。
天地磁場的轉壞,是因人心變質。我想,捫心自問,世上有幾個人能在即將離開時說:「我這一生沒有做過一件壞事!」或「我這一生沒有陷害過任何人?」「我這一生沒有背叛過人?」
心頭上有一本帳簿,清清楚楚地記錄著自己累世以來的功與過。這一本帳簿,每個人都有,良心是一把鎖,良知是開鎖的鑰匙,沒有良心與良知,看不到這本功過簿。
甚至,有的人看到的是鏡中反射的假象,永遠相信自己是善的,看不到自己被私心貪念迷惑在一個天大的騙局之中。
生命的無奈在於我們無法即時證明誰是誰非,唯一能做的,就是選擇當個有良知的人,或者是任由假象欺騙自己。這或許是每個人僅僅能夠平等享有的基本權利。
我們無法管理別人,卻可以管理自己。果實,由製造者自己品嘗,善惡、好壞、對錯、真假,在生命最後的病床,所有人都必須自己面對。
公祭那天,低調、莊嚴且隆重地送走一位善良的平凡人。
是的,公公善良,卻平凡。他沒有做壞事,也無大功德。一生平凡走過,靜靜離去。
然而,卻留給我沉重的思索。
每一天睜開眼,我們都在汲汲營營。關心的範圍如果畫上圓,這圓中包含的不過是家人朋友,或者親人,其他的,沒有了。
當我們離開時,有誰會為我們掉淚或歎息?算一算,不過是這個小小的圓中的人們。句點止於此處,在最後一刻,我們點收這一生小小的成績單。
所以,當我們的心念與心力止於此處,功德也止於此。
真正的人情冷暖,就在這一刻。孤母寡子的單薄與淒涼,我經歷過,我明白。不能怪,因為曾經付出的情感就不過如此,像手一伸,五隻手指中的最後一截小指頭,微稍末端的那一小點,是我們這一生對眾生付出的微薄關懷!
人,對生命消逝的驚愕,在聲聲的歎息中,更關注的是自己。送別之後,很快淡忘,走回自己原來的生活軌道。
生命最後留下的是什麼?一個骨灰罈?還是人們的懷念?這些有何意義?
曾經鄙夷「人死留名,虎死留皮」的看法,太多功利目的。然而,能不能這樣說,人走後,可以不留名不留情,更可以不留財不留債,不留仇不留恨!但人死留言留善,留德留功,留一點點對眾生的幫助,留下你所啟發的善的循環,或者,留下你所幫助過的人心善念,留下撫平人們心靈的美妙的歌聲,留下鼓舞者生命的隻字片語。
也許,死的時候可以真正留下一些事物,影響或造福人類,例如四川都江堰。余秋雨在文章中提到,李冰用一生造都江堰,至今還在灌溉四川平原,生命的疑問,在於人活著或死後應該站在那裡?
聖人功成而不居,走時平淡莊嚴自在。該留下的留下,該帶走的帶走,這就是一生!
灰色的雲籠罩天空,今晚,電話那頭又帶來訊息,一位好友,年輕的教授,離開人世,肺腺癌。二年前,曾帶他就醫,病情本獲得控制,卻又起伏不定,病痛折磨七百多個日子,生命還是畫上句點。
老人的離去不會帶來過度的悲傷,我懷著祝福送走八十歲的公公,卻滿懷感歎注視著年輕有為的生命。
人生病時,沒有能力決定自己的醫療方式,已是悲哀;人走時,無能決定自己能去到何方,更是無奈。不禁要問,人對待自己生命以及身體的基本權利何在?
生命之中有許多是我們無能為力的部分,也有部分是我們可以決定的。當身體成灰,能留下的是什麼?能帶走的又是什麼?
生命即將終結時,回顧一生,有幾科不及格,有幾科滿分,有幾科要重修?最後要問,能不能畢業?面對人或神或鬼,能不能無慚無愧?大聲而自信地明言,生命真正的意義與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