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這是什麼世界?
這是一個化學的世界。
到處都是合成的東西。
而我們每天就吃著這些東西過生活。
我不是一個好廚師,真的不是,我從來都沒有想過這些問題。
木乃伊經過化學處理,還可以永恆不朽,我們吃下這些化學物,身體卻在不知不覺中敗壞,緊接著莫名其妙的病痛,消耗許多醫療資源,花去大筆大筆的醫藥錢,經歷著擺脫不掉的痛苦,直到身體摧枯拉朽的垮下去為止。
同樣是化學,為什麼我們沒有成為木乃伊那樣的不朽?
很清楚記得那一天,摸過所有瓶瓶罐罐後,我放在料理台上的那雙手,不斷在發抖,它們就像黑暗中猙獰的臉孔活躍的占據整個料理台,令我害怕,而且沮喪,我蹲在廚房的角落,面無表情,內心極度憂傷。我不要吃這些東西,更不願意客人及朋友們從我這裡吃到這些東西,一心想要做出好吃的餐點,怎麼從來沒想過它們的背後是什麼?身為一名廚師,怎麼可以只知道美味而忽略健康?
那一夜,我徹夜難眠。
每天早晨,都像個新的開始,總是期待著今天要變化什麼餐來感謝朋友們,但自從那天之後,我變得害怕走進廚房,害怕再使用那些瓶瓶罐罐,害怕客人稱讚我的餐點很好吃,甚至,自己都不敢吃這些食物。
我嘗試邊走邊整隊,改變店裡的菜單,試做有機餐點,只不過成本實在太高,客人接受度有限,而我,也還沒有在其中找到平衡點,當時,那些價值觀在我心中產生非常大的衝突。
正好租約即將到期,既不想繼續走原來的路,又無力改變現況,我決定,結束餐廳的營業。
明知道這一放手,將要賠掉幾百多萬的投資,我還是狠下心這麼做了。
朋友及家人都覺得我過於任性,然而我內心的煎熬,又能從何說起呢?
曾有人對我說過:「做任何事,能得到成功的人,都有一個共同的特徵,那就是單純與熱情。不過重要的是第二點,了解現實,並超越現實。」我還無法做到第二點,結束餐廳後,又花了幾年的時間,才找到內心對這塊土地以及食物的平衡點。
阿燕影響了我,也許,還影響了其他更多更多的人,在這交會時的光亮,她像一道溫暖的陽光,照亮我思考的方向。
「我的父母務農一輩子,從前都會很謙卑的去請教老一輩的種田人,我從日本回來後,除了課本的知識,經驗還是要向父母學習,如果沒有他們,我又怎麼可能懂這麼多,有些事,不是書本上能教的,這就是傳承。」
即使是宜蘭的雨,也要傳承。屬於這一塊土地的種植方式,就是要一代傳給一代,才能保住土地的未來。
「但是傳承會有斷層,老人家年紀都大了,務農又辛苦又賺不了錢,年輕人哪肯留下來?你想,不傳承老人家的智慧,以後的社會怎麼辨?」她憂心的說。
對阿燕來說,所謂傳承,就是把生命傳下去,把精神傳下去,尤其對務農的人是一種「無農藥無化肥的傳承,以前本來就沒有農藥化肥,也一樣能種田,這種傳承關係到生態,地球都已經在浩劫邊緣了,還是有很多人選擇繼續傷害地球,用更多農藥,灑更多化學肥料,讓土地……死得更快。雖然,現在的地球已經傷痕纍纍,但能盡多少力量來搶救,就一定要盡力,我只是覺得,最起碼,在我死了之後,對下一代對整個地球都有交代。」阿燕滔滔不絕的說明自己的心情。
從零開始的滋味
阿燕剛從日本回到台灣,興致沖沖想要學以致用,卻在這三年幾乎得憂鬱症,尤其有三大挫折,第一個挫折是菜種得很醜,第二個挫折是賣不出去,第三個挫折是菜種得漂亮了也同樣賣不出去,完全不知道通路在哪裡?還要承受不懂的人們,笑她是傻子,「空空肖肖,要種田還要跑到日本去學,真是腦殼壞去。」
那三年是最難熬的日子,從日本回到家,花了幾百萬換了兩張證書回來,竟然還是一樣要靠家人吃穿,僅有的賣菜收入也要再添購其他用品,生活完全都是家人在付錢,心情沮喪到谷底。
在學校雖然辛苦,可是很快樂,為什麼回來想要實現夢想,卻這麼痛苦?阿燕常在深夜輾轉難眠,灰心落淚。
「第一年種的菜,一共只賣了三千元,那是我一整年的收入。」她不勝唏噓的說。「最有價值的那兩張證書,可惜,在台灣用不到,只是兩張紙。」
一張日文一級檢定證書,一張日本農業大學畢業證書,通通收在櫃子裡。
「因為妳回來後就開始種田了嘛 !證書給誰看?」我安慰她。
「對啊,只能放在櫃子裡。」
「至少,可以給稻子看,給菜看。」
「他們也看不懂,不會因為我留學日本就長得特別好,一切,都要從基本實務做起。」
二○○六年的一個夜裡,阿燕說我寄去的音樂,讓她流了許多眼淚,我忘了,寄什麼音樂了?是觸景傷情嗎?阿燕沒有回答。
生性樂觀的她,很難得出現流淚的時刻,但,我們聊著聊著,直到接近清晨一點,她還是沒說原因。
隔天早上,才告訴我,原來那天是去辦營利事業登記證。
負責的那位小姐,親切的問:「妳是做哪一行業的呢?」
阿燕還沒回答,就不知為何哽咽了起來。
「我是做類似有機農業的。」
對方委婉而誠心的提醒:「如果收入和開支還無法平衡的話,最好先不要辦,可能會增加負擔喔!」
「倘若不辦,已經無法敵得過社會的競爭。」
說完這句話,阿燕的眼淚就不禁落下。那位小姐似乎能明白她的心情,默默替她辨理相關手續。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