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識宜蘭阿燕，是在一場聚會，西元二○○五年的一個夏夜。

知道我開餐廳，朋友特別希望我能認識有機蔬菜，所以邀請她來。

聚餐後，我們一群人想看螢火蟲又想到有乳牛的牧場去走走，眾人嘻嘻笑笑，朋友沒特別介紹，我竟一時也忘了她，阿燕不認識我們這十多個人，一路上都十分安靜，我只記得一個曬得黑黑的女生默默跟著，當天因為人多，沒機會聊天，反而是後來才打電話找她訂一些菜，那時也不懂什麼是有機蔬菜，只是因為朋友極力推薦，我也就純粹支持。

電話那頭的聲音爽朗直率，開心介紹這季節有什麼菜，自己釀的醬油、味噌要不要啊，等等，和那晚初見面的印象完全不同，那晚安靜沉默，今日熱情陽光，喚起我對這人的好奇心，尤其是她講起自己種的菜，是非常有信心的眉飛色舞。

「那天跟你們又不熟啊，而且那麼多人。」她笑嘻嘻解釋。

透過電話交談，我初步了解什麼是有機蔬菜，愈聽愈有興趣，擇定時間去宜蘭拜訪，其實最大的興趣是想看阿燕這個女孩，什麼事這麼開心？種田很快樂嗎？可我小時候感覺很辛苦，家裡雖然不務農，寒暑假也都要去親戚朋友的田地幫忙，冗長累人的農事，她怎麼如此樂在其中？

交會的光亮

那個周末，到達宜蘭，就這麼巧颱風來，我們穿上雨鞋雨衣踏上田地，看著來不及採收的蔬菜，泡在大雨中，全報銷了。阿燕聳聳肩說，宜蘭本來就是這樣，多風多雨多難預測的天氣。

「可是這麼一來，損失很大。」我擔憂的問。

「決定回宜蘭種田，就已經有這樣的體悟了，我應該適應這個環境，種出屬於宜蘭的特色農產，因為天氣是地球運行的循環，不管如何都是不能怨老天爺的。」阿燕泰然回答。

我新奇的看了她一眼。

中午在她家用餐，阿燕媽媽煮了一桌家常菜，甘甜的竹筍湯，簡單的幾盤青菜，竟然味道好吃得讓人不捨得放下筷子。我首次細細品味什麼是有機蔬菜，奇怪，我從前怎麼不覺得噴農藥、灑化肥有什麼不對 ？在小時候那個年代，田地就是如此運作的啊！我從不曾有機會比較過二者之間的不同。

當阿燕介紹到番茄時，我忍不住摘來吃，天啊，好美的味道。

大部分的番茄料理都喜歡使用牛番茄，甚至還要去皮去籽，如此一來，味道溫和色澤漂亮，然而我卻偏愛有著特殊酸味的原始品種番茄，尤其在做義大利麵時，番茄不去皮不去籽，全部細細切碎後，熬煮兩小時直到湯汁大部分都收乾了，這才熄火。如此做出來的番茄淋醬拌上義大利麵吃，特別有一種新鮮的酸甜味，美極了，那酸味讓我帶著某種想念，屬於土地的回憶。這是我個人的情感，所以從前店裡的番茄義大利麵及番茄湯麵，使用的就是這樣熬出來的番茄淋醬，可惜後來這樣的番茄愈來愈難找到。

當我吃到阿燕田裡的番茄，那帶著特殊想念的心情全回來了，果肉的新鮮中有泥土及陽光的味道，香甜中帶著微酸，如此可口，如此美味，是這個記憶的，沒有錯。

再來是親手拔起的細長小小紅蘿蔔，那衝鼻的香甜，就像成熟鮮美欲滴的果實一樣誘人，我想起兔子，如果我是，那麼一定會……所以我輕輕拍淨表面，咬了一口紅蘿蔔，恍惚感覺有蘋果的味道，還有一種特殊的野草香，讓人驚喜，我坐在田裡，啃完一條紅蘿蔔，享受滿口芬芳。你喜歡那新鮮的氣息嗎？我很喜歡！

餐點裡的紅蘿蔔，向來都是裝飾用的配角，蓋因其有某種氣味讓人不喜愛，這田裡的怎麼能例外？

「讓她隨性的長，她就野野的釋放美味，紅蘿蔔不喜歡被規範。」阿燕一語道破，也是她多次實驗的答案。

不喜歡被規範的紅蘿蔔？這讓我想起金庸筆下的那個小黃蓉。這裡的紅蘿蔔有大有小有長有短有細有胖，完全不會是市場看到那般規矩樣，若是個小姑娘，鐵定是小黃蓉這樣的古靈精怪吧！但這是一條紅蘿蔔，不太安分卻讓人滋味無限。

第一次踏上所謂沒農藥沒化肥的土地，去品嘗那新鮮的土地滋味，第一次看到用自己種的黑豆釀的手工醬油，第一次看到整桶充滿濃郁豆香的味噌……

這些宜蘭之行，阿燕不斷傳遞給我的觀念，像一顆顆的震撼彈炸開我的視野。

我從來沒有想過，食物的本質是什麼？

當年，我之所以辭去輕鬆而安定的工作，不是以為開餐廳會賺大錢，純粹是為了曾對菩薩許願而應該實現承諾而做。我很單純的想要推廣素食，想要證明素食可以多樣變化，一樣美味可口只是沒有肉而已，尤其我覺得素食是一種浪漫的飲食，入口的都是田園間清新美麗的蔬、果、花，那馨香芬芳的氣息在舌尖流盪，緩緩穿過身體的通道，喚醒每一個細胞的快樂。
可不是嗎？難道口中塞滿來自血腥殺戮氣味的肉塊，會浪漫嗎 ？（管牠們被料理得多美味，過程一樣血腥暴力。）

我如此單純的愛戀著素食，極少使用加工品及罐頭調味料，自豪於每一道餐點都出自於當日親手製作，堅持著新鮮食材直接上餐桌……卻不曾思考過：背後的原料從何而來？如何製成？還有，它們、健康嗎？

在明白蔬菜水果所面臨的農藥、化學肥料問題後，我雖擔憂著植物的生長環境，但令人最驚慌的，是柴米油鹽醬醋茶……這些民生必需品。

所以，掌管廚房的我，第一次用審查犯人般的眼光，去巡視那些瓶瓶罐罐，被精製而幾乎沒有礦物質便宜的鹽，一大桶一大桶氫化過的植物油廠商說是最便宜又好用，以為真的是新鮮香菇粉卻其實是比味素還要濃縮好幾倍化學添加的香菇精，不必時間蘊釀就可以快速上市的化學合成醋，我怎從沒有留意這種嗆鼻的酸味；添加色素防腐劑的醬油，而且用的還是基因改造的豆子，放再久也不會壞；有反式脂肪又含香料色素因而如此香濃的人造奶油……最後當我拿出不冷藏也不會壞的美味榨菜絲，看清楚標示中的化學添加物，我幾乎幾乎要崩潰了。（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