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料理晚餐,精緻的盛具比食物本身還要迷人。陶是清水燒,漆器來自鎌倉,更多的是未諳的古老町家,幾代傳下的珍藏;那樣地曖曖含光,透溢出大正、昭和時期,匠人的虔誠與著意的用心。輕啜一口宇治綠茶,冬夜暖唇的清香,令我自然感覺彷入源氏物語的情境。
已經走訪日本京都幾次了?春訪緋櫻、秋探紅葉,無非皆在寺院巡行,此次擇以冬季北來,心想:京都雪落是何等靜美之景,怎知晴陽和風、京都無雪,該慶幸未遭寒冽或者是抱憾於未雪的悵然?既抵於此,就安心閒適隨之。
京料理,無論朝食夕餐,擺設循序猶如莊嚴儀式,這大約入住百年町家老屋方能體悟。有點繁文縟節,某種蓄意造作,彷彿一場演示;千年古都沉默的驕傲,傳承的堅執典範,我必須以恭謹的態度回應,亦是異文化的學習。
每一道菜色,都像風景,你會聯想到貼著金箔的古老屏風,墨跡、顏彩幾乎皆含禪意。我立即思索的,卻是少年初習文學時,傾慕的芥川龍之介的小說:〈地獄變〉所描繪的妖異與華麗的情節酖酖畫師良秀僵立在熱焰翻騰的車前,凝視著困身焚燒的女兒淒厲的哀嚎……。小說裡的良秀,向王侯呈上絕美、異色的圖疋當夜懸梁自盡,芥川龍之介則在三十五歲服安眠藥,了此長年憂鬱症受苦的短促人生。小說裡那被火焚的哀嚎,幾乎刺穿暗夜,我一直記得。
靜謐、悄然的夜晚,京都市中心的錦小路,我喜愛散步、尋訪的心靈住所。幾近迷戀的傾往,實為棋盤式的小街、巷弄古厝與新築相與卻毫不唐突,和洋交錯之間自成美感形塑,人文特質自在自得的羅列,浮世繪般地庶民化與現代時尚沒有任何頇隔、對抗的自信與閒適。
自信與閒適。這是置身台灣的我們難以尋得的長年苦悶,所以我時而遁逃到京都來。這千年古城、飛鳥、平安、室町時代幽幽歲月,寺院、神社、宮邸猶然依持中國唐朝盛世的典型。遙想當年跨海而去的節度使,如何將中國的佛教、禮儀、習俗帶回扶桑三島並且虔心寶惜且承襲遵循的傳統風格,這些中國早已消失殆盡。識者謂之:日本在亞洲卻不屬於亞洲,它是獨特的個體,文化以及人民如此殊異。
推開和室紙門,延伸出去木造小露台,兩雙夾趾木屐依偎在一方青石之上,苔綠小庭園,櫻樹與小葉楓,冬日蕭瑟的枯山水造景;紅橘串串高懸如節慶燈籠,夏天的京都七月盂盆蘭祭典,東山大文字燒,又是怎樣的夜色?我喜歡在紙門外的小露台坐下,不思不想,靜靜凝看夜暗,靜靜坐著,彷彿坐到地老天荒。
百年旅館到百年旅館……行李箱拉過狹長的石板小巷,暮靄沉沉漫行,彷彿走在歷史今昔交錯的時間停歇的泛黃舊頁之中,翻開今晚的懷石料理名目,隱約泛著旅館家徽的和紙,草書筆墨抄寫著當季旬味,冬筍秋茸。那些平假名、片假名其實無一諳識,只能從少數漢字揣臆推測,倒也別有情趣?地酒是必要之飲。
女將三代目,以著敬慕的恭謹,引領訪者參觀日本文學名家投宿過的雅室,這是川端康成,那是谷崎潤一郎、夏目漱石留下紀念墨跡,三島由紀夫閉門三日,面向庭園池畔,桌上羅列著字跡工整的小說手稿……京都夜宿,就算不想文學風采,這千年古城,本身就是一部長卷的大河文學;千年前,紫式部的:《源氏物語》早已呈露京都古老的記憶。
夜行白川畔,垂柳以及溪聲,闃暗或著光影,突兀的一座小神社前,紅燈籠晚風中輕曳,秋柿般地熟透著某種冶豔的示意,偶舉目,樓頭窗裡一排藝伎歌吟,幽幽微微地三弦……。
阪本龍馬的革命未竟,百年後成了日本顯學;我路過這幕末英雄曾經熟稔的街巷,遙想他一面憂杞時局,一面暢酒豪情,醉臥美人膝,也許下一刻就必須凜然拔劍抗敵……京都夜色如夢似歌,我僅是永遠陌生尋昔的旅人。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