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業三十八年後,綠葉轉紅的季節,我們舉辦第一次高中同學會,青春作伴,老來才相見,許多歡喜的、憂傷的別後故事,從資深美女口耳間頻頻傳誦。突然,專程自美國趕回來參加的好友提高分貝,興奮地說:「猜猜看,我在洛杉磯遇到了誰?」美國那麼大,人口何其多,從何猜起?謎底還是由她自己揭曉:「匡老師!」
我們初中的數學老師。八十歲,住在養老院,還能健康的出席北斗中學旅美校友會,怎不令大夥歡聲驚叫。
中學時候,在學校我恭敬的尊稱她「老師」,回到家,稱呼變為「匡阿姨」,她是爸爸的同事,也是我們的鄰居。
阿姨住在神社主殿的右後方,屋高庭院深,是日據時代神社建築的一部分,和我們住的增建的小房子不一樣。院落外有幾棵鳳凰,暑假,梢頭綻出一團火紅,胭脂滿天,燒得狂野。片片雲彩掃過天空的午後,我們這些孩子,最愛聚在濃蔭下嬉鬧,男孩用寬闊的豆莢當大刀耍,女孩用落花編蝴蝶,做頭飾花環;另有一群在掀尪仔標、彈彈珠。匡家大哥哥年紀較長,斯文白皙,有時候也出來,用鳳凰木細碎油綠的枝葉,教我們玩遊戲,遠處幾個媽媽,坐在小竹椅上搖扇談天;神社生活充滿了瑣碎和甜蜜。
阿姨總是來去匆匆,也難怪,備課改試卷外,還要料理三餐做家事,沒有洗衣機、冰箱、電鍋、瓦斯,全教師宿舍二十幾戶人家,共用一條涓涓細流的自來水的年代,阿姨上侍母親,下育三個階梯似的孩子,先生又在外地工作,日子怎麼熬過來的?不敢想。
阿姨在課堂上目光敏銳,教學嚴謹,私底下客氣而溫和,鄰居媽媽送過去一碟小菜,她一定買個禮物回贈,絕對的禮尚往來。
那時,鄰居媽媽都時興穿洋裝,個子嬌小,燙著些微波浪短髮的阿姨,終年仍一襲藍色旗袍,立領、盤扣、略收腰,下襬長及小腿,兩邊開低衩,裹上一層二、三十年代的風華,生動地展現典雅韻味,腳下一雙白襪黑平底鞋,好個藺燕梅,活脫脫從《未央歌》裡走出來。
我在鳳凰花紅了又謝,謝了又紅中,告別童年和青春,跨入另一個迷炫時空,再回到北斗,長輩們有的退休,有的轉任他校,有的搬遷外地,我忙著在亂絲般的人生道路上峰迴拋錨,揮汗抹淚,阿姨什麼時候離開神社到了美國?匡家大哥、二哥、小妹都去了哪裡?一閃神,舊時人物,全都不見了。
知道阿姨在洛杉磯,已經是三年前的事,後來再問同學,也不知道近況。八十多歲的阿姨,如今會是什麼模樣?應是一抹深藍,雍容似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