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經民國締造,北伐統一,國共戰爭,吾母即為現代史;
走遍大陸河山,遊行美日,終歸淨土,慈親好似活地圖。
這是我為九十五歲高齡老母─李劉玉英居士(大家稱她老奶奶),所寫的一副輓聯。
守在靈前,我再一次深深地凝視著母親:皤皤的銀絲,整齊地襯托著她安詳的容顏。使我憶起小時候守在床邊,等待母親起床的情景。
這一次,她終於放下了一生的牽掛、辛勞,永遠地休息了。眾人誦經念佛聲中,我輕輕地按下了綠色的電鈕,一陣火、一陣風、一陣光,永遠地送別了母親。
當初,二十五歲的母親,生下了我的身體:現在,七十年後,母親的身體卻被我火化了。
母親,在風火光中,青色青光、黃色黃光、赤色赤光、白色白光的聖蓮,請您穩穩地坐好,不要掛念這個世界,不用擔心您的兒孫。我心中默默地念著:「娑婆極樂,來去不變母子情;人間天上,永遠都是好慈親。」
勤儉的典範
母親出生於江蘇揚州一個鄉村的貧苦家庭,也因此養成一生勤儉的習慣。
童年跟著母親過苦日子,從未見過她為貧窮煩惱憂愁,她常告訴我們:「一個人要能『貧而不窮』見到琳瑯滿目的物品,只要你不想買,你就是富有的人。」基於這樣的理念,她一生不好置物。有幾次,家裡的錢比平時多了些,她立即拿去換了很多零錢,隨緣施捨,以施捨為富。她的理由是:「一文逼死英雄漢,一文也可救英雄。」
母親一生中有幾件得意的事情:其一是她雖自奉十分勤儉,卻樂善好施。六年前,終於來到她兒子創建的台灣佛光山,在兩萬人的信徒大會上,大家熱烈地對著她高呼:「老奶奶好。」她一生未曾經歷過這樣的場面,但她既不怯場,也不慌張,高興而熱絡地揮著雙手與大家打招呼,接著又用揚州話給大家做了一段「開示」,我也臨時充當了母親的翻譯員,她說:「佛光山就是西方極樂世界,天堂就在人間,希望大家好好地修行。過去觀音菩薩在大香山得道,我希望大家在佛光山得道。大家對我這麼好,我沒有東西給你們,我只有把我的兒子送給大家。」親自把兒子「送」給大家之後,母親打從心底高興了起來。
除了安貧、知足,惜緣、惜福、能捨,信仰就是母親一生最深厚的財富。而端莊的威儀、當仁不讓的勇敢,則可說是她與生俱來的兩種特性吧!
威儀的行止
可能是受到外祖母的身教的影響,母親一生都注重威儀,所謂「站有站相,坐有坐相」,站著,從不晃動身體,坐下來絕不蹺腿,而且一生從不依靠椅背,即使坐在床上,也不依靠枕頭、棉被。不管任何時候見到母親,她總是衣著整齊。對於衣服,無論如何破舊縫補,她都不計較,但是一定要穿著整潔。
後來我又發現,母親不重視外形,只重視心意。有一次,我陪伴著她走到西來寺,我說:「母親,我們今天改走後門,上去比較近。」母親回答:「上等人,主人迎上門:中等人,有人接待人:下等人,求人都無人。前門後門不要緊,只要到了西來寺可以看到人。」
和母親在一起,通常都是她在演說佛法,我在旁洗耳恭聽。有一次我講《金剛經》,不知道母親就坐在後面聽,等我下來了,她批評我講得太高深了,怎麼可以告訴大家「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呢?「無我相」倒也罷了,如果「無人相」,心中眼中都沒有他人,還修什麼行呢?
我聽了母親這一席話,啞口無言。同時也領悟到母親堅持要「有人相」,正是我努力推行人間佛教的註解。
勇敢的特性
七七事變,日軍在蘆溝橋發動戰爭。這一年冬天,戰事蔓延到南京,母親站在揚州的一條公路上,看著自己的家遭日軍恣意焚燒,當時還年幼的我,緊緊跟隨在她身邊,親眼見她若無其事的樣子。
就在中日戰爭期間,國軍部隊極力搜尋壯丁,幾乎每天都要應付好幾次這種事情。當時二舅父劉貴生正好在我家,那天又來了一批抓壯丁的人,他立即到廚房的稻草堆中躲藏,可惜一條腿露在外面,還是被拖出來帶走。過了一兩天,母親找到了當地的警察局長,提出申訴:「我兄弟上有老母,如果你抓走了他,一家孤兒寡母,生活無人負擔,只有統統到你家生活。」那位警察局長是個通情達理的人,很快釋放了二舅父。旁人見了這一幕,以為母親是有辦法、有後台的貴夫人,朝她面前一跪,請求搭救親人,後來竟也讓她救了出來。
在兩次戰爭期間,每場戰役後都死了好多人。有一次,母親走路時居然踢到躺在地上的一個阿兵哥,阿兵哥還活著,母親寬慰他:「你不要動,讓我來幫助你。」說完立即回家,找了一塊門板,並且請鄰居將這位阿兵哥帶到後方。過了一段時間,我還親見這位阿兵哥升了官,到我家來感謝母親的救命之恩。
機智的談話
常有人讚歎與我說話如沐春風,心開意解,但是在母親跟前,我幾乎沒有說話的機會。
有一次,我到大陸去探望她老人家,一陣寒暄過後,我打開皮箱,將送給母親的衣物奉上,母親看了說:「你買衣服給我,我也要給你一些東西。」說完,從枕邊拿出十幾雙襪子放在我手中。我對母親說:「我一雙襪子要穿一兩年,您買了這麼多襪子給我做什麼?」母親回:「兒子啊,你可以活到兩百歲。」
過一會兒母親又如數家珍般,將她蒐集的名片,一一翻出來給我看。這時,我也從口袋裡摸出了一張我的名片遞給她,母親笑瞇瞇地說:「哦,這是佛陀的名片啊。」母親就是這麼一位幽默風趣的人。
一九四九年,神州板蕩,我率領「僧侶救護隊」來到台灣,從此與母親音訊隔絕。當時,大陸謠傳我在台灣已易服從軍,位居師長高位,從此一家人都被打入「黑五類」。文化大革命期間,公安人員將母親抓去,嚴厲地威嚇她:「你兒子在哪裡?快說出來,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母親回答:「天下父母養育兒女,都希望能留在身邊孝順;腿長在他身上,我怎麼知道他在哪裡?」
「你兒子寫給你的信我都收到了,你怎麼會沒跟他聯絡呢?」
母親並沒有被公安人員咄咄逼人的話嚇到,鎮靜地說:「我兒子的信你既然收到了,你就應該知道他在哪裡,我不知道。如果你真的要找他,你拿路費給我,我去找。」接著還「勸告」他說:「我生兒子沒享福,反倒惹來了一身霉氣,所以我奉勸你以後不要養兒子。」
慈悲的胸懷
母親是一個天生「老婆心切」的人,我到各地弘法時,母親還幫我教育弟子。有一次,她向就讀西來大學的法師們說:「你們在僧團裡人多,可以有意見,但要懂得融和喔,因為你們師父事業大、佛法大、發心大,你們也要跟著他,把心發得大起來。」
在揚州老家時,七十多歲的老母親每天都到運河挑水回家,將水煮開以後,親自倒在碗裡(當時沒有茶杯),一一放在凳子上,供附近小學的師生們飲用,後來大家一致稱呼她「老奶奶」以示尊敬。沒想到「老奶奶」三個字,也可以跨越海峽兩岸,甚至響遍世界。
記得有一年,我在香港紅磡體育館主持佛學講座,母親特地從上海遠渡關山到九龍看我。在前往會場前,她告訴我:「我知道你今天要去演講,怕你分心,我就不去了,在家裡等你回來。我們是『多年枯木又逢春』,你要用心把大家帶到極樂世界去。」
是的,母親大人,孩兒謹遵教示。
母親有她自己的人生觀:「人要存好心,給人欺負不要緊。你看,我經過北伐,經過抗戰,經過文化大革命,多少的磨難,多少的艱辛,我還不是照樣活到九十幾歲?」
母親來到台灣佛光山那一年,萬國道德會正在編寫「賢母傳」,想採訪母親。我徵詢她老人家的意見,問她要不要讓人家寫?母親連忙搖頭說:「不要,人愈小愈好。」然後不勝憐惜地對我說:「你這樣『大』,不苦嗎?」真是天下父母心。
這一切,言猶在耳,而母親已經離開了。
如今,母親世緣已了,應該會回到另一個地方,整裝待發,就像移民出國一樣。以她這樣一位「有人相」,充滿人間佛教性格的人,必定不捨眾生,相信不久以後,她必定乘願再來。(本文為節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