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向不會唱歌，與其說不會，不如說不敢，不敢不代表不想或不愛；事實上我愛唱的不得了，怕的就是破鑼嗓子一開口，會讓自己丟臉，於是就像那些在KTV應酬場合說自己今天喉嚨不舒服的人一樣，憋著忍著，人家吃麵，自己喊燒。
我唱歌是不是很難聽，其實我也不清楚，但從小學三年級之後就得了自閉症一般，不再開口唱歌了。
牢牢的記得那一年在鄉下，上音樂課，老師讓小朋友一個個輪流上台試唱，輪到我的時候，也不知怎的，忽然緊張到一句也唱不出來。沒耐心的男老師厭煩的大手一揮說：「好了好了，換下一個同學。」後來，幾位和我一樣唱不出來的小朋友，從此每一堂音樂課就只負責搬風琴。
讀星雲大師在《人間福報‧人間萬事》專欄中的文章〈唱歌〉，心中百感交集。
其中提到：「兒歌是嬰兒的天堂」，我肯定自己沒有待在那樣的天堂過。當我還是嬰兒時，我自然不記得母親是否有唱兒歌給我聽，但據我後來的觀察，母親哄小弟小妹們睡覺，都是把小孩放在布搖籃裡，一邊用腳搖，一邊忙著做手工，一邊嘴巴還要跟鄰居阿嬸說八卦。我推算，我大抵是從那種模式被搖大的。
星雲大師又說：「輓歌是老年的終結」———我們都聽過輓歌吧！〈魂斷藍橋〉或者歌仔戲裡的〈哭調仔〉。小時候在鄉下，三不五時就會有一隊出殯隊伍從家門前經過，棺木之前，有穿白制服的樂隊奏著輓歌，鼓吹嗚嗚喔喔，「孝女白瓊」照例要尖著嗓子哭得風雲變色，讓旁觀的鄉親也不禁要悲從中來。可有時候，我忍不住要學著哼兩句響應，總是馬上遭我阿爸敲頭說：「唱衰喔！」
小五那年暑假，母親待在更遠的鄉下做事，常常十天半月才回來，阿爸也是每天奔來奔去。那時候，十一歲的我就必須負責照顧弟弟妹妹。
沒有母親的日子有好也有不好。好是她不在，耳朵顯然舒坦多了，該做的事一時偷懶沒有做，也不至於立即被「竹筍炒肉絲」。不好的是她不在，日子彷彿變得無依無靠，很多事情，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萬籟俱寂的夜，我哄三歲的小弟睡覺，小弟想媽媽，吵個不休，奶嘴也不要，鈴鼓也不要，我沒辦法，只好教他唱歌，編故事給他聽。我想弟弟還小，應該分辨不出我唱得好不好聽：「藍藍天空銀河裡，有隻小白船，船上有棵桂花樹，白兔在遊玩。槳兒槳兒看不見，船上也沒帆，飄呀，飄呀，飄向西天……」
小人兒一邊咿咿呀呀，一邊聽著我編得零零落落的故事，不知不覺的也就睡著了。
這一睡，像李伯大夢，睡走了無數歲月，醒來時，我們已然駕著各自的小船，飄向八方天涯，只留下夢裡的歌聲，縈迴在不肯消失的夢境。
擋不住輕狂年少對於漂泊的浪漫情懷，我執著一顆純真又懵懂的心，鼓動初長的翅膀，毫不斟酌的飛向人生悠悠盪盪的旅程：「我張開一雙翅膀，背馱著一個希望，飛過那陌生的城池，去到我嚮往的地方……」
戀曲輕唱的年華，山巔水湄，被情人挽著的手，總也一定有溫柔的歌聲伴奏：「我來唱一首歌，古老的那首歌，我輕輕地唱，妳慢慢的和……」在深情的歌聲裡，我以為，那就是幸福的天；或者，每個流淚的夜，陪伴心痛記憶的，也只有那：「愛哭的眼睛，讓淚水染紅，要多少歲月時光，才遺忘這段情……」
彼時，我的鄉、我的戀、我的愁，都只是一首歌，一首唱在心裡給自己聽的歌。
然而，人世滄桑，物換星移，再回首，餘韻尚嫋嫋，而人呢？唱歌的人聽歌的人，早卸了青春的玫瑰容顏！
有一段時期，我在觀音山下的幼稚園工作，那真是個純樸安靜的鄉居。當時整天和一群四歲小朋友攪和在一起，連心都被陶冶得幼稚起來。
課堂上，除了教導一些基本知識，我最愛的還是教他們唱歌。
每天，我們總是從「大清早的小樹林裡，有隻烏鴉愛唱歌……」歌聲中，開啟一天的序幕；要放學了，我們會在「紅紅的太陽下山啦，伊呀嘿呀嘿，成群的羊兒回家啦，伊呀嘿呀嘿……」的歌聲中說再見；母親節到了，他們會唱「五月裡開滿了康乃馨花，第二個星期天送給媽媽……」給各自的媽媽聽；甚至，在「巨龍腳底下我成長，長成以後是龍的傳人……」歌聲中，我欣慰著這片天地山川的靈氣，終也孕育出這等聰敏慧黠的龍子龍女來。
歌，是那段歲月最晶瑩剔透的珍珠，更重要的，我是無論如何也不對任何一個反應比較遲鈍或害羞的小朋友揮手說：「好了，好了……」
也不知打哪時起，就同那些虔誠的老伯老嫗一樣不時在寺廟中出現。寺廟裡頭的煙香迷迷離離，梵音莊嚴肅穆，常常聽著聽著，心一酸，就很想哭，為什麼會想哭？其實我也想不明白！
星雲大師說：「中國傳統梵唄海潮音的唱腔，蘊涵優雅莊嚴的氣氛，有一股深切的感動力量……」
或許，正是這一股深切感動的力量，讓我在慈悲的佛菩薩面前，回歸到最初最稚最纖最弱的本來面目，那些在紅塵中戴著面具所承受的種種委屈挫折，在祂面前，便有如蓄積已久的洪流，閘門一開，便一股腦兒的傾洩而出。然後，當濁流洩盡，當梵音滌淨身心，當自己在踏出寺門之時，便有了更新的勇氣，再去迎接更多塵世的磨練。
宛轉在日月不停歇的光影中，每個人都用不同的方式，標記自己的定位，但唯有歌聲是普世不變的共同擁有吧！且不管是大聲唱出來，抑或靜靜的唱在心內，都似恆河流水，潺湲在生老病死中，在每個悲歡離合的起滅裡。
◎攝影／郎靜山
境深．意遠———郎靜山攝影展，2009年12月12日展出至2010年1月3日止
地點：ORIGINO Art Space（華山創意文化園區 中四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