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識詩人瘂弦在一九七二年。他當復興文藝營主任,我當學員,營地在淡江大學。會後,我有五首詩登在他主編的《幼獅文藝》上。我的寫詩之路從那裡開始。
十年後,我辭去中學教職,轉任《聯合報》副刊編輯,副刊主任又是瘂弦。追隨他工作二十六年,我的職場生涯受到他巨大的影響。直到今天我還未改口,始終稱他「主任」。
在編務上他是信任我的,從一加入他的團隊,他就把在意而不放心的工作交給我。早年的編輯伙伴,我懷念寫《天河撩亂》小說的吳繼文,寫《荷蘭牧歌》的丘彥明,以及文筆極好、卻不以寫作為志、變成漫畫家朱德庸之妻兼經紀人的馮曼倫。青青子矜,悠悠我心,那時我們都年輕,三十歲不到,瘂弦也才五十初度,他帶著我們在碧潭划船,深入蘆花叢,在烏來飲酒,下到溪床曬月光。那是副刊的盛世。
大約一九九○年代初,瘂弦迷上骨董,進進出出許多老鋪子,修得一副看古物的好眼力。他收藏最多的東西是銅器,畫家李惠芳畫裡的靜物,古色古香,十有八九來自瘂弦所庋藏。那時瘂弦經常豪氣地說他能負重,銅盆、銅爐、銅壺、銅油燈、銅熨斗……不管多重多遠,都背回家,夫人橋橋皺眉頭,瘂弦則呵呵呵地說:「我是銅奴!」後來他也蒐尋木雕的窗花、陶製的瓶瓶罐罐。移居加拿大前,他送了我一個青花纏枝蓮雙喜罐。我和紅媛都很珍愛,紅媛拿它盛一些小玉飾,頗有玉壺冰心之情。
此罐有蓋,高約二十二公分,大約是民國初年民間藝品,若說它是晚清的骨董也像。青花色十分古雅;纏枝如絲縷,取其纏綿之意,南朝無名氏有〈作蠶絲〉詩:「晝夜常懷絲」、「纏綿自有時」,表露了民間對情愛的憧憬;蓮諧音「憐」,有疼愛憐惜之意,南朝〈子夜歌〉:「宿昔不梳頭,絲髮被兩肩。婉伸郎膝上,何處不可憐。」「宿昔」指夜晚,「被」是垂披的意思,女子嬌慵迷媚的風情盡現眼前。
瘂弦曾說,紅媛某些脾性似橋橋;我曾撰文〈趨於樂而困於禮〉,說自己有與瘂弦相似的性格。瘂弦拿此罐相贈,我敬領長輩深厚的情意。
後記:幾乎快變成習慣,每周執筆一篇短文,燈下勾起多少過往歲月的悲歡!《在路上》 專欄連載至此告一段落。謝謝孟樺主編邀稿、催稿!我們都是在路上的人,路仍要走下去,文章也還會寫下去。只要記憶夠深刻,思念就永不磨滅。
(本專欄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