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這是我第一次見管理人員掉淚，也是最後的一次。

起因，則是廁所門上的一個煙疤。

九十年夏，南監二十個工場全面翻修衛浴，那時我在第二工場戒治，主任管理員姓何、名元發，為使戒治人能夠從「心」出發，藉著翻修之便，將原來的小書櫥，換成可以容納二千冊圖書的大書櫃，方便戒治人借閱，並規定「待工」時間，不看書或寫字者，請至花園做幾天抗「日」英雄，曬你個七葷八素。

引爆淚彈的煙疤，在戒治人眼中，無疑是小事一樁；但在何主任眼中，卻是促進閱讀風氣不可忽視的冰山一角。他認為：沒有好的生活環境，哪來好的閱讀心情？

他為我們的冥頑不靈而泣。

這淚河，流進許多人記憶的底層，成為日後砥礪自己的磐石。

二

如果說，何主任的淚為河，那麼邱老師的淚，肯定就是海了。

九十年底，我從戒治轉為受刑人，九十一年三月，報名參加邱秀娥老師帶領的讀書會，同年六月，適逢公共電視「台灣圓仔花」派員前來南監錄製專訪節目，期能表彰邱老師，對台灣這塊土地長期以來默默的耕耘，因而對老師不辭勞苦、不計回報的種種義舉，很快有了概略的瞭解。

邱秀娥老師帶領過無數的讀書會，包括學校、社區、以及海陸空三軍都有，其中又以「帶書香進高牆」最引外界人士之揣測、存惑。常有人問她：「受刑人多為紋龍刺虎、面目猙獰之輩，高牆授課，難道都不會覺得害怕嗎？」

老師說：她求學時期曾是很苦的學生，尤其父親逝世之後，更遍嚐人間苦澀，而因自己喜歡讀書，知道一本好書的力量，往往足以改變一個人的一生，總希望能把書香推廣到全國每一個角落去。尤其是高牆裡面的受刑人，因社會大眾普遍對其懷有成見，能付出實質關懷者幾稀？更需要有人起帶頭作用，把書香帶入高牆，期以知性的明燈，指引受刑人回歸康途。

送書香到部落的發起，也是基於同樣的心理。老師說：原住民生活環境單純，甫一接觸五光十色的大都會，很容易就迷失了自我，這是很令人惋惜的事。

十一年來，老師秉持著扶助弱勢族群，捨我其誰的俠義心腸，一路走來，始終如一，中間的過程，挫折難免，但親眼目睹迷途中，有人因之而重見生命的太陽，她說：「這一切就值得了。」

一句值得的背後，委實隱藏著無數的失去（包括失去和家人相處的時間，與失去個人事業上成長的空間等都是）。

在我們這一群人的心中，邱老師不獨偉大，更是將偉大融入實質行動中之俠女。我們向她學習的，不單單是寫作上的技巧，更多的是那份人文的關懷。

在我們的記憶中，老師是一位非常感性的人，進高牆授課，泰半是帶著淚來的，往往一篇優質文章的分享，就能令她感動得淚灑當場。這些淚，逐年匯聚成為海洋，承載著一艘名為「希望」的船，曾將許多學長姊，渡往光明彼岸。

三

另一件潮濕的記憶，是母親節前夕下的一場淚雨。

一起服刑的A君，幾年來，他寄出的母親節卡片，有些是「查無此人」，有些是「查無此地址」，全都給退回來。

他問我：能不能給他一個地址？一個不會退人信件的地址。

但天國的地址究竟在何方？我不清楚，所以無法提供。

他給我看母親卡的內容：

歲月

落在媽媽的髮際

像天上白雪飄零

歲月

爬上媽媽的額頭

像荒山葛藤縱橫

歲月

唯一波及不到的

是媽媽深邃眼睛

但卻

時常為我淚盈盈

歲月啊

何不為我停留腳步

待我說聲：

媽，我愛妳！

啪嗒啪嗒……四行淚雨。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