慘綠少年的十五、二十時，喜歡思索生命的意義，這是人生第一次向「存在」叩問的時機。就以五年級，普遍讀志文「新潮文庫」長大的一代來說，誰不在十七、十八歲時似懂非懂地讀點尼采、沙特呢？到四十歲後，卻喜歡思索「命運」，曾國藩不是說「二十歲時相信命，是沒用的東西；四十歲時不信命，是蠢東西」嗎？因為生命裡已有太多的驗證吧！然而我第一次凜凜感受到「命運」，卻是在大一那一年，十八歲。

那年我讀了白先勇的《台北人》，其中名作〈永遠的尹雪豔〉、〈金大班的最後一夜〉、〈遊園驚夢〉等等，都只是懵懂讀過，我並沒有那樣一顆老靈魂，能懂得那王謝堂前燕的繁華與蒼涼；唯獨〈一把青〉這一篇，我讀畢，坐在床上，眼淚不斷不斷流下來，簡直停不下來似地。

關於〈遊園驚夢〉等等，當我後來讀到一些現代主義理論，意識流什麼的，又反覆重讀，若有所悟；卻不再去翻〈一把青〉，因為那種傷心的哭法使我心驚！十八歲，那時父母健在、我升學順利，並不懂得什麼是失去，我甚至連什麼是失戀的滋味都未嘗過，卻為什麼那麼絕望似地感到傷心呢？

我第一次見到白先勇先生時，已經三十來歲了，我非常緊張，說話都要結巴。然後，那年的〈一把青〉電擊似地引動我的記憶，不是小說情節，而是那種絕望感的記憶忽然清晰地回來了。我自然不會再哭了，即使我又把這篇小說從頭再讀也不會想哭了，我的年紀與經歷已經能夠面對。面對什麼呢？我忽然懂了，原來當年，我無法招架的情緒，是因為，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受到「命運」這件事！

〈一把青〉裡，抗戰勝利後的南京，飛官郭軫神魂顛倒地戀慕一位極靦腆極純潔的少女朱青。他們結婚了，婚後不過一兩年，郭軫便摔了飛機，丟下悲慟欲狂如獸之哀號的朱青。敘事者，郭軫的師母若干年後，在台北再見到朱青，已幡然成為另一個人，嫵媚妖嬈，似爽朗看透一切世事，無常；又似是早已心死？總之，換了魂一般地。

簡述這個情節，只是要說明，我乍然了悟的是，當時傷心莫名的原來並不是悲劇本身，而是忽然地被「命運」這件事嚇壞了，完全地手足無措。那是我生命裡，第一次聽見命運叩門的聲音。（本專欄每周三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