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用力推著媽媽往門口走。
「走,要走妳現在給我走啊!我就不相信妳有那個膽走。」
「你以為我不敢?」媽媽很生氣地望著爸爸。
「走啊!」
「為什麼你和那女人不走?街頭巷尾的人都在討論這件事,你以為我不知道嗎?」
「肖女人。」爸爸瘋狂地扯著媽媽的頭髮,暴雨似的拳頭打在她身上。「就沒這樣的事,妳講得跟真的一樣,妳煩不煩啊?」
媽媽不斷地叫著,我想起電視裡頭殺人魔用獵槍殺人的樣子,我嚇死了,以為殺人魔就出現在面前,我以為殺人魔會向我開槍,我以為自己會死掉。等我回過神來,再次聽見媽媽的哭聲,我終於清醒過來。
「阿嬤,快一點。」我怕媽媽被爸爸打死了,趕緊爬到三樓打電話給阿嬤。「爸爸要打死媽媽了。」
「現在都幾點了,還搞這齣戲。」阿嬤說。「這兩個大人是在幹什麼?」
「阿嬤,」我忍不住哭了。「妳趕緊過來好不好?」
「我過去有用嗎?」阿嬤嘆口氣。
「阿嬤,是不是我不乖,爸爸和媽媽才會吵架?」
「妳只要乖乖,爸爸和媽媽就不會吵架。明天,我再過去好了。」
我回到房間,和弟弟三個人抱在一塊。
他們的身體好小,跟我的洋娃娃一樣。以前,我也這樣抱著他們,不過,那是躺在媽媽的床上,和爸爸一起看電視,我們一起玩的時候。現在,怎麼會變成這樣?
爸爸到底怎麼了?為什麼他都不再愛我們了?是不是,我很不乖,成績很差,所以他才會生氣?如果是這樣,我會改,我會成為好的孩子。如果,我要是不能成為好的孩子,不能讓爸爸媽媽停止吵架,爸爸會不會打死我們?死?是啊,如果要死,我希望我和弟弟三個人也要死在一起。
●
早上,爸爸一大早就出門了,媽媽留了五百塊在桌上,字條寫著:「媽媽身體不舒服,你們自己去買早餐,晚上到阿嬤家吃飯。」
我怕媽媽已經死了,偷偷打開她的房門。
沒有。
她沒有死,她正躺在床上,我聽見她在哭的聲音,她聽起來好可憐。我再把頭探出去,頭髮遮住了她的臉,我看不見她臉上的表情。我想安慰媽媽,要她不要哭了,以後,我會孝順,我會當個好孩子,每一科成績都考一百分,我會好好照顧弟弟,每天幫弟弟洗澡。
等我走了過去,發現媽媽臉上都是黑黑藍藍的傷,她的臉也腫起來,跟電視的怪物一樣。昨晚,媽媽一定很痛,那現在她痛不痛呢?
「媽媽,妳怎麼會這樣?」我再也忍不住了,大哭起來。如果,我可以代替媽媽死掉,我願意代替媽媽死掉。
「小晴乖,媽媽沒事,趕緊帶弟弟去上學。」
「媽媽──」
「快去。」
「媽媽,妳會不會死掉?」
「不會,媽媽不會死掉。」媽媽把我推開。「快走,上學要遲到了。」
我把眼淚擦乾,拿了桌上的五百塊。
我想,我今天不要吃早餐,回家也不買珍珠奶茶了,等下課了,這些錢我要買媽媽最喜歡吃的起司蛋糕和柳橙汁。那樣,她一定會很開心,身體也會趕緊好起來。幸好今天是星期三,下午我不必上課,那我就可以趕緊回家了。
還沒下課,廚嬤已經幫我們把裝營養午餐的桶子推到教室來,等老師說「下課」,教室馬上跟菜市場一樣熱鬧起來,大家似乎扯開喉嚨聊起天來。
平常,我會靜靜坐在位置上,聽同學聊家裡或同學間的八卦,可是,今天我卻覺得很煩,他們的聲音好像教室突然給九一一的歹徒放了炸彈,震耳欲聾。我好想趕緊回家,趕緊看媽媽在不在。
今天的營養午餐有我最喜歡的馬鈴薯和滷蛋,平常,我一定會要求值日生多給我一點,可是我今天一點也開心不起來。
靜靜看我悶悶不樂,特地舀了一大瓢在我的餐盤上,還跟我眨眨眼。十分鐘之後,靜靜來了。
「怎麼了?」她端著餐盤挨過來,我們兩人擠在同一張小椅子上。「妳今天整天魂不守舍的?」
「靜靜,我可以跟妳的上帝許願嗎?」我能跟她訴苦嗎?
靜靜有個快樂的家庭,她的爸爸是醫生,媽媽是大學教授,哥哥去年考上人人羨慕的建國高中,她每個月的零用錢有五千塊,每天下午家裡的菲傭便會到學校接她,送她到不同的才藝班學鋼琴、英文、畫畫和游泳。
如果,她按照這樣的人生走下去,長大後,她結了婚,生了小孩,她的孩子也會跟她一樣走著同樣的了?我呢?
我有什麼?
我的爸爸會打人,媽媽今天還躺在床上,我的弟弟快要得自閉症了。長大了、結婚了,是不是有一天,我的丈夫也會變成爸爸那樣,我也會變成媽媽那樣呢?像她這樣幸福的人,可以了解我的苦衷嗎?
「當然可以了。」她拍拍我的肩膀。「來,我教妳,我們一起禱告。」
我學我的同班同學靜靜在胸前劃個十字架,靜靜說上帝愛所有的人,只要我們跟上帝禱告,祂會實現我們所有的願望。我閉上眼睛,跟心裡頭的上帝說著話:親愛的上帝,我知道您是好人,我希望您可以保佑媽媽,不要像上次一樣離家出走了;也保佑爸爸,讓他變成一個好爸爸。如果,您聽見我的禱告,也給我一個好媽媽和好爸爸,我會當一個乖小孩,永遠永遠都聽您的話。
3
我看著她,沉溺在自己的世界裡。她,已不在我們的世界裡。我叫了她幾次,沒有回應。我想起小時後父親買給我的一顆紅色球,那物質貧乏的六○年代,手中握著透明魚線繫著的紅氣球,讓我心底不時泛起某種神氣和光明,突然間,我覺得帶著嚴肅面具的爸爸,可能是愛我的,要不,他不會在市場街角,為我捎來這紅氣球。
手中的紅氣球,襯在藍天白雲下,特別明亮出色,我望著天上的白雲,變幻莫測。對於未來,也隱隱浮現某種喜氣的憧憬,就算現在得常常光著腳去上學,得穿著別人施捨的衣服,午餐的便當盒只有簡單的菜圃乾和蕃薯,那都不重要了。那樣的年紀,即使貧乏,有了愛,一切都只是浮光掠影,容易消失。現在的孩子,什麼都有,他們,需要什麼?他們還憧憬我曾經視為珍寶的紅氣球嗎?
下了課,我把周芬芬再叫了過來。這次,她更退縮了,甚至不敢望著我的眼,整個人被不安包圍著。這孩子,開始編織她的故事了,不尋常的故事。我看不見故事的起頭,也抓不到故事的結尾。她,正在述說故事,不同於那些流浪詩人,她,沒有聽眾,她是孤獨的說故事人。
「teacher,可以不要告訴我們老師嗎?」
「告訴你們老師什麼?」
「我上課不專心。」
「不,我不會告訴她。可是,妳最近好像很不專心,可以告訴老師原因嗎?」如果,我願意傾聽,她所編織的那個故事,她願意讓我進入她的故事嗎?還是,她還沒準備好面對聽眾?
「我──」她,搖搖頭。「沒有事情。」那握在手上著紅氣球,為了怕它趁我睡覺的時候飛走,我將它綁在窗戶的木條上,打上許多的死結。我以為,那樣,它將永遠屬於我。第二天,我醒來,地上躺著一枚紅色的塑膠片,有氣無力,似乎,述說它的結束,也宣告我的玫瑰色的夢的破滅。氣球裡的氫氣流洩光了,我不知道,會有那樣的結果。長大了,釋懷了,我想,就算知道了,也無法預防,那就是物理世界的事實,它的必經之路,只有往前,沒有往後的道理,沒有無法阻止。
我們眼前的孩子,也是那存活在物理世界的紅色的塑膠片,沒有倒退的可能,只能隨著時間,不斷往前走?那我,將能為他們預防什麼?誰,又將為他們提供一個瑰麗色的憧憬?會是我嗎?(四之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