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冬日向晚,天氣奇冷,風也似刀的利,像一只巴掌在他臉上左右開弓。他緊抱雙臂,哆嗦著往二公里外的車站趕去,他得搭上最後一班回城的車。
他進入車站,此時的候車室空蕩蕩的,只有牆角蜷縮著兩位表情呆滯的老人,他帶進的一團冷氣和幾片枯葉都未能使他們抬頭瞅他一眼。他關上門,走至售票窗口前,一個女胖子正坐在一盆炭火旁睡得不省人事。他乾咳幾聲,弄醒了售票員,買了張車票,便揀張椅子坐下,想著一天來工作上受到的怨氣。他轉動身子,發現衣服的摩擦聲竟這樣的響亮,四下張望,發現這裡有四個人,卻沒有一絲聲響,這是一種怎樣的寂靜呢?他好像把自己遺失在一個乾枯的荒野,沒有日月的輪迴和時間的變化……
他晃了一下有點迷糊的腦袋,試圖打破這種讓人不安的沉寂。他開始悄悄地斜著眼睛打量起其中兩位老人家。
看樣子,那是一對老夫妻。男的消瘦無比,像一棵腐朽的松樹,黑臉上刀刻般的皺紋紀錄著人生的滄桑,灰濛濛的眼睛似落了
一層土,淡漠而晦澀。女的則脊背佝僂,頭髮花白,乾癟的嘴唇緊抿著,深陷的雙眼籠罩了一層模糊的雲。兩人端坐著,一動不動,像兩尊雕像。
他移位趨前,問道:「好冷的天哪,兩位老人家打算去哪?」
老婆婆滿含敵意地瞥了他一眼,臉轉過一邊。老先生盯著他看上好一陣子,說:「去該去的地方。」
「哪裡?」
「小伙子,我想告訴你,自然會告訴你;不想告訴你,問也是多餘。 」
「難道是什麼祕密地方?」
「當然不是,可是,告不告訴你,是我的自由。」
「不要生氣,請您原諒,那我先來說說自己。」
「沒有必要,你是誰都一樣。不過……我可以告訴你,我們自己也不曉得要去哪裡。 」
「你在講笑話。怎麼可能呢?你們坐在車站等車,是要去探望兒子吧。」
「兒子?嘿嘿,我是有三個兒子,她也有兩個兒子,我們一共有五個兒子,卻也是沒有半個兒子。」
他似乎明白了。
「難道五個兒子都不肯奉養你們?」
「養?每個兒子湊些錢,叫我們愛上哪裡就上哪裡,根本就沒半個願意……」老頭悶悶地噓出一口氣,抬起疲倦的眼,望著窗外惘然,木訥的臉上倏然跳出數條青筋,細蛇般的在太陽穴周圍抽搐不已。
「那…你們現在是要去……」
「不曉得,就這樣,一直搭車往前走,走至天邊,走到不能再走。」
忽而,那老婦繃緊的臉一陣痙攣,兩顆亮亮的淚珠擠在眼圈,順著雙頰流下。
他一時茫然不知所措。
到了最終站,他和老夫妻一起下車,看著老夫妻沿著狹窄坎坷的石子路往南走去,腳壓在冰冷的碎石子上,迸出生硬的脆響。他趕上去:「兩位老人家,夜深了,我家就在往前一點的巷子裡,住一夜明天再走,怎麼樣?」
老人似乎沒有聽見,只管往前走。千百匹脫韁野馬似的烏雲,在他們頭上奔騰、跳躍、俯衝,天空如浸透了墨汁的黑布,沉甸甸掠過險峭的山巔,狂風挾著醇濃的夜色,漸漸吞沒了老人的影蹤。
他不斷地眨著已經模糊的眼睛,什麼都看不見了。